离城二十里，这个地方的泥巴就呈现出炫酷的紫红色，与家里花园黝黑的泥土形成巨大的色彩反差。四处寂静无声，天空晴朗，不远处的磨盘山的轮廓看得清清楚楚。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广袤的红色土地，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世界像是幅浓墨重彩的乡村油画。在画卷的中央，有个几亩大小的鱼塘，鱼塘在一块小高地上面，高出周围田地近两米的样子，远处望来就是一块平整的台阶，极好识别。顺着斜坡走上去，就会看到在鱼塘的四周种植了许多簇的藤蔓月季，花儿们开着红的、粉的、黄的、白的等各色花朵，在微风吹拂下微微荡漾。一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完全无视这在他人生中，只有幼年才会呈现出来的静好岁月。他的眼里只盯住鱼塘岸边出现的一种巨大黑蚂蚁看，这种黑蚂蚁体型巨大，作风强悍，上颚粗壮有力，行动极敏捷，在红色的土地上移动起来，如同在草原上奔跑的骏马，快如闪电。男孩家的花园里也有两种蚂蚁，一红一黑，但和鱼塘边的这种大黑蚂蚁比起来，家里蚂蚁的个头简直是微不足道，完全没有可比性。家里的蚂蚁小小的，细弱不堪，小男孩常常逮些苍蝇呀，蛐蛐之类来喂食，兴奋地观察和编派着它们的生活。一般情况是蚁穴的尖兵发现食物后，立即返回去报信，少倾，大队工蚁们便倾巢出动，排着浩荡的队伍赶赴现场，齐心协力地拖拽着猎物热热闹闹地往洞穴搬运。要想吃到小男孩投送的食物，当然它们还要经受小男孩的各种虐待和刁难，比如设置路障、挖沟筑坝、制造水灾、封锁洞穴等等诸多恶做剧，男孩享受着对小蚂蚁降维打击的乐趣，常常玩得兴趣盎然，不顾一手稀脏。如今见识了鱼塘边巨型黑蚁之后，就像一个只玩过建昌马的驭手，突然发现了体格高大，灵活剽悍的伊犁马，像中了蛊一样，心向往之，欲占为己有，要将其引进到自家花园里。这其一当然是为增加花园里蚂蚁的种类，其二是看它们十分剽悍凶狠，很想实验它们对待自己的抗虐能力，比原有的小蚂蚁强多少。当然，它既快如闪电，捕捉就十分艰难，就算捉住了，稚嫩的小手面对它头部的巨喙，免不得有些心理阴影。再一个是运输工具也不好找，用带盖瓶子吧，怕闷死，用小纸盒装到是方便，但盒盖又有间隙，强壮的黑蚂蚁可以轻松钻出逃脱，如何既能将蚂蚁装进去，又能灵活地將盒盖封装好，且不能让它有机会乘隙逃脱，这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解决办法。正左右为难之时，天空不时有成群的丁丁猫在翱翔，草丛间豆娘在起舞，水里不时有青蛙在跳跃，鱼塘还有小鱼在穿梭。小男孩如何能把持众多的诱惑，既然引进大蚂蚁在技术方面还有障碍，就只好先把蚂蚁的事搁置了起来了。准备装蚂蚁的纸盒，后来装满了蜻蜓，研究了一番蜻蜓的翅膀之后，小男孩就迷上了飞行。于是就从父亲的办公室，设备车间的杂物间，洗修库傍的草笼笼里，收集了众多制造材料，然后又花了半天的时间，边设计边施工，最后，一只由报纸为覆盖材料，粗细不一的树枝条为骨架，瓶装浆糊为粘合剂，麻线绑定的硕大风筝就正式宣告完工了。虽然因陋就简，风筝样式也不周正，但还是要拉出门去试飞。一出门就碰到年轻版的杨宪荣，杨人拙口渣，所以他当时就渣哇了一句：哎！哪个的娃儿哦？咋跑到这儿来耍风筝！小男孩瞄了他一眼没理他，就拉着他的大风筝拖着长长的尾巴，跑到洗修库外面的空地上试飞去了。记得那天风好大！等把飞行瘾过足了，河沟里的小鱼儿撮了，田边的小蝌蚪抓了，竹林里的叫姑姑、白蛾儿扑了，树枝Y上的牵牛虫、花瓢虫也逮了，鱼塘边带刺的月季花，围墙傍的芭蕉也摘了，小男孩慢慢也就玩大了，家里的花园也没了，好多年后那个滋养大蚂蚁的鱼塘也不存在了。今天突然想起那些陪伴自己度过快乐童年的昆虫们，只有那个黑蚂蚁比较特殊，没进一步的亲密接触，这种巨型黑蚂蚁在其它地方从未见过，应属罕见物种，也可能是孤品，现在怕再也难寻到这般大的蚂蚁了。一想到这里，好多遥远的记忆像是被击活了一般，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竟然缕缕不绝地在脑海里飘逸盘旋，就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清晰。冬日的黎明，天穹如墨，小雨溟蒙，世界寒凝。火车北站广场上，巨大的射灯照耀着简陋的站舍一片惨白，寂寥的空间阔大而湿露，凸显了冬日天光放亮之前的那一份阴寒。车站大钟显示七点钟已经过了，广场上没多少旅客，离进站口还有些远，父亲的大手拉着我走得更急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我们是乘四路电车从八宝街站赶到火车北站的。成都当年有五路无轨电车，其中的第四路电车行驶的区间是火车北站至中医学院。四路电车不似其它几路电车是带绞链盘的两箱三门大车，那种车箱如果司机原意让乘客挤进驾驶台里的话，一次可以装载余名乘客。四路电车的车型几乎都是双门单车箱，而且轴距较短，再配上两条高翘的受电杆，造型很呆萌。父母亲的单位都不是周日休息，所以我周日必须选择跟父亲走还是跟母亲走，当然很多时候是被安排。父亲的单位距城十公里，在交通不甚便利的年代显然有些远。好在单位配有职工上下班的通勤火车，只是赶车的时间固定，必须早起方能保证无漏车之虑。彼时的通勒车由四辆日据时期生产的木制车体组成，车箱的端头还嵌有昭和年代的制造铭牌，整车造型因保守而质朴，内部构造虽局促但实用，符合日系车的一贯理念。全列车穿越时空而来，和站台傍那些苏式绿皮车相比，明显带着一股东洋风，若直接拿去拍《铁道游击队》之类的影视剧则毫无违和感。通勤车的终点站便是父亲的工作单位。当火车从成昆正线慢慢拐进侧线机务专线时，便会看到一座叫做架修库的大型厂房，架修库建筑的时间并不算长，但当时就显得一幅疲态的样子，在厂房外的西边端头，杂乱地存放有二十多对型号各异的蒸汽机车轮对，这些轮对在我第一次看见的时候，就给我造成了强烈视觉冲击：一种原始的力量美！笨拙而壮丽！它们不知在这里堆放了多久了，浑身积满了岁月的尘埃，就像一群被缚的力士，虽失去了自由，但由内而外散发出肌肉男的气质，颇具雄性荷尔蒙的魅力，飘荡着十八世纪第一次工业革命所具有的铁与火的味道，传递着两百多年前，人类开始摆脱原始，奋力起飞的波澜壮阔的巨大能量。在我心中这堆轮对成了这个地方的象征，并逐渐演化成内心的图腾，从小就映射到了心里，然后被命运牵扯和挟持着，竟绵延了几十年。诺干年后，一群人在方家桥的坡拐饭店餐毕回返之时，远远地望见了那堆轮对，我听到赵姐的感叹：“我年轻那会当知青，每回坐火车路过这里，就看得到那些轮对，没想到现在调到成都来了，快要退休了，它们都还堆在这儿”。我当时就有很想走过去和她握手的冲动，这么多年了，终于碰到一个能在这堆火车轮对的认知上有和我共情的人。当年路过这堆轮对，穿过铁道线，跑到后面农村头的鱼塘边，玩蚂蚁撵蛾儿逮丁丁猫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命运会安排最后由我来终结这堆蒸汽机车轮对。就像从没有想到过，那时还在三角线卑微地帮火车司机清理炉箱煤灰，好在落下的煤灰里刨点炭花的四哥，后来会因为身体被黄赌毒那种俗人的生活掏空了，在我面前抚摸着他的大肚皮，哀叹体能的每况愈下，夜夜笙歌有点玩不动了，但依然很真诚地赞颂盛世，想要再活年。我没有四哥那么远大的人生目标，物质欲望也不高，当年最大的欲求也就是买辆长安“拓拓”车，这么朴实无华的愿望却因为“拓拓”停产，而至今没法实现，实在是有点遗憾。长年骑着永久牌自行车独来独往，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当年成都东北部经济长期落后，抛开官方的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其实我觉得和我的物欲不高，消费观念低下有直接关系，至少是加剧了该地区落后的趋势，拖了成华区的后腿。时隔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驷马路的僻静，八里庄的混杂，青龙场的破败。临街破陋的老楼，紧闭或半关着的锈迹铁门，行人稀少的小巷，老旧的苏式红砖楼房，临街的门面，粉红色灯光映射下，半隐半露的倩影，落满垃圾的水渠，简陋的卫生院，肮脏的农贸市场，落寞的俱乐部，载重卡车驶过扬起的尘土……时光荏苒犹如白驹过隙，往事依稀若素月流空，暮然回首竟是南柯一梦。由于网络的兴起，这些年我很少和这个社会接触，于是冷眼旁观于世，独行江湖于野。那些穿越雪山草地被冰雪蹂躏，浪迹天涯海角被毒日暴晒的时候，所看到的奇幻的风景，所经历的奇葩的事件，我都没有发朋友圈。我的分享欲很低，主要是也没几个朋友，唯数不多的几个朋友都和我一样，性格孤僻，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好多年了，他们的朋友圈都没更新过。那天突然接到四哥的电话，说是自有了疫情就好久都没见面了，出来喝个酒嘛！我推托不去，四哥又说他是看到我长大的，我们有几十年的交情了，他虽然流氓，但我从来没把他当成流氓看待过，一直是真诚相对，所以他就特别地记情，就是单纯地想请我吃个饭，聊个天。话说到这个份上就不好再推辞了，我想也该适时走出网络世界，走进真实的生活了。于是在二仙桥的四方阁，一见面四哥就向我展示并介绍了他的新晋女友，一个理工大学的老师。刚开始我还有点不相信，女老师虽姿色中等，但毕竟是一个大学老师，咋会跟他这个半文盲。后来听到她接电话，像是在回答学生的问题，专业度有点深的那种，而且她普通话讲的很好听，用词严谨，逻辑紧密，始信！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四哥就给我眉飞色舞地吹嘘，如何在八里小区的火锅店巧遇大学老师，又如何在大邑花水湾将其拿下的故事。四哥讲得兴起，便开怀大笑，颇有些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豪迈之气。酒足饭饱后便要告辞，四哥略带醉意地拉着我的手不放，力邀我到他公司高就，说他的公司就需要我这种咋一看就显得一脸正气的员工，现在都讲究文明办案了，到处都在打黑，以后那种一亮像就要打要杀的手段要收敛，改善公司形象很重要。至于待遇方面，五险一金是标配，报酬绝对要比我现在的那点死工资要强，翻倍是必须的，而且工作很有挑战性。我只好虚伪地推辞，说自己没有什么物质欲望，钱多钱少都不重要，主要是一天到晚就想躺平，过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其时我是害怕去了他的公司，哪天突然有官家的人进来，把人拷起弄进去。我相信进去了之后，绝对没有《肖申克的救赎》里描绘的那样精彩，也没得《监狱风云》里表演的那么荡气回肠，而我绝对没得《烈火中永生》里江姐那么勇敢，肯定不用特务动刑，就第一时间把四哥供出来了听我在洞子口看守所上班的同学基尔斯说，里面不但饭吃不饱，拉屎还只发半张纸，我屁股那格大，半张纸绝对不够用！那肯定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话题#个上一篇下一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