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烨园太阳下山时听不到的声音,太阳升起时

                            

今天是著名散文家刘烨园逝世两周年的日子。对于“回忆”,刘烨园曾在散文《向导》中写道:“我们拿什么去做重逢的信物,谁是自信而成熟的向导?”时至今日,刘烨园作为散文家的精神与思想资源,在当代远未饱和,甚至可谓一种精神的缺憾。今日,纯粹特发《延河》杂志年第五期(上半月)刊载的作者张杰所写的,年跟随刘烨园先生参加著名散文家苇岸周年祭,并一起去看著名诗人食指的两篇文章——《那年,陪烨园师看食指》及《回到大地的苇岸》,以纪念刘烨园先生及精神先行者们,以飨读者。

著名散文家刘烨园

那年,陪烨园师看食指

文/张杰

从上地到昌平沙河镇坐车大约需要半个钟头。

五月的北京天空依然变幻莫测。从北京市里出发到昌平沙河镇的时间里天空仿佛变幻了无数次,心情也随之变得阴沉而沉重了。北京市第三福利院(其实是一座精神病院)便坐落在这里。被称为中国当代诗坛凡高的诗人食指(郭路生)寄宿在这里,已经十年多了。当年,刚到北京第三福利院时,他亲手种植的树木现已参天入云,一排排平房也已变成一幢幢高楼,几乎占满了思维的所有空间,而富于激情的他此时行动也已变得有些迟缓犹疑了。

第三福利院里的时空恍若隔世。

此次到北京,我是陪同散文家刘烨园先生参加早逝的散文家苇岸先生的周年祭的――也就是在去年这个季节中国散文界失去了一位敬畏生命的可贵写作者。其时,长期的写作、思想和耗费,也已经使刘烨园先生只剩一副单薄坚硬的骨头和呼啸的思想了。苇岸先生去世时,朋友们怕他的身体无法支撑,便决意没让他参加苇岸先生的葬礼。又是一次生离死别的追忆和缅怀,整整一周年了,他无论如何要去看一看他的兄弟,而且还有此时仍在精神病院的路生。为了去看食指,我们把行程提前了一天。对于我来说,有幸得以陪同,此行意义极不平常。因此去精神病院的路上和在精神病院里的心情便可想而知了。

栈——冬的断片

刘烨园著

陕西人民出版社

-08

我感到刘烨园先生心情一定异常沉重复杂,一路上他默默地注视着道路两侧,极少说话,仿佛要寻找到往日逝去的一切,连这物是人非冷酷异常的世界也似乎忘却了。大约是又一次忆起了苇岸每一次陪他去看食指的情景罢。他一再说,以前总是苇岸陪他一起去看食指的――可明日便已是苇岸先生的周年祭日了,而我们正为这纪念日而来。临近福利院时,刘烨园先生告诉我,和食指见面后不要提明天苇岸的事情。在众多的朋友中间,唯有苇岸离第三福利院最近,加上他性情温和善良周到,朋友们便托付他时常照料食指。苇岸先生在世时经常去照看食指,十多年来他们已经情同手足,彼此已经离不开,苇岸先生也已恰似他的监护人了。苇岸先生病逝时,怕食指承受不了打击,朋友们便没敢将噩耗告诉他。看看刘烨园先生的脸色,知道他是怕苇岸周年祭的消息刺激了食指,我使劲从胸中透一口气来,默默点点头。

原来每次都是苇岸先生陪刘烨园先生看食指的,加上福利院又有一些变化,我们见到食指,颇费了一番周折。

最后,我们被告知,食指被安排在第二病区。穿过第一病区,但见穿着统一病服的患者散漫在院子里集体放风,有的站着,有的坐着,三五成群,窃窃私语,神色各异,布满了楼前的一块空地,只是目光中透露出一些异样。听到我们要找郭路生(食指),有的变得兴奋起来,有的甚至帮我们朝里面喊叫:郭路生,郭路生……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们已经进入到另一个世界。食指是这里建院以来的第一批病人之一,遵守病院纪律,热情、正直、善良、乐于助人,时常帮助医务管理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一直被誉为模范病人,曾有一段时间被安排为书报图书管理员,加上他的特殊经历和身份,在这里待的时间长的病人已经熟悉他。不过在这里可能已经没有人把他当作诗人来景仰,在病人们眼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病人而已,只是身上比别人多了一些美德,从他们的声音里可以听出他是受人喜欢的。我想,这个世界里的人大概应该没有等级之分罢――尽管也许他(她)们尽是一些几乎被这个等级森严的社会所抛弃的人。登上二楼便是第二病区,我们看到二病区的楼门是锁着的,这意味着这里的病人连到外面放风的机会也是没有的,只能在楼道和自己的房间里来回走动。敲开门,医务管理人员问清我们要探看的人后,让我们在一个厨房、饭厅兼接待室的简单房间里等待,接着朝楼道里面大声喊了几声:郭路生有人找,老郭!随着喊声,便有一个身穿条纹病服中等身材微胖走路微跛的人从里面迅速走过来,站到我们面前,仿佛忽然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样,急促地喘着气说:“我是郭路生!”仿佛是一种业已形成习惯的应答,长期的福利院生活已经使他有些机械了。我忽然像从魇梦中清醒过来一样――这,这便是诗人食指了。这便是诗人食指吗?楼道里此时有人在瞪着陌生的眼神散步,有的低吟着,有的转动脖颈瞪大眼睛注视着来人,仿佛充满了吃力和愤怒,还有的被放在小推车中,除了眼珠的转动证明这是一个生命或活物外,其余一切便如植物一般没有生气。刘烨园先生告诉我食指的病情可能减轻了被调到现在的第二病区,以前到第三病区看望他,总是能听到凄厉的叫喊声。眼前的一切使我骇然,望着近在咫尺的食指,似乎不敢相信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食指果然十分正常,但刘烨园先生依然有些担心认不出自己来,便说:“我是山东刘烨园!”忽然像从另一个世界醒悟过来一样,像见到久别的亲人,食指立刻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焕发出作为诗人阳光般的模样。他立刻让我们坐下,热情洋溢地问长问短,仿佛一下我们倒成了被探视者,这无论如何都使我感到惊异,然而更让我感到出乎意料的是正当我以为这种热情还要持续一会儿时,他却突然把话锋转向了诗歌,仿佛又一下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他对刘烨园先生说他最近刚写了几首诗,想念给我们听,稍微介绍了一下诗歌的背景,说着说着,突然声音一沉,声调一转,开始朗诵起来:

哦,下雪了,正当我在

纷纷扬扬的大雪中独自徘徊

亲爱的,你像一阵风裹着的雪团

砰的一声扑进了我的胸怀

哦,亲爱的,你不再是个女孩

连鬓角也被无情的岁月染白

可茫茫风雪中,我猛然发现

你重现了年轻时身披婚纱的风采

人生就是场感情的暴风雪

我从诗情画意中走来

凛冽的暴风雪中冻僵的手指扳动着

车轮的辐条,移动着历史的轮胎

大汗淋漓,耗尽青春的年华

前进的距离却是寸寸相挨

抬头风雪漫漫,脚下白雪皑皑

小风吹过,哆嗦得叫你说不出话来

可要生存就得在苦寒中继续抗争

这就是孕育着精神的冰和雪的年代

人生就是场冷酷的暴风雪

我从冰天雪地中走来

(《暴风雪》)

我被惊呆了,想不到他的思维切向诗歌的速度如此令人猝不及防,想不到他有如此生命激情的朗诵方式,张口就来,没有任何障碍,表情丰富感情充沛抑扬顿挫,这种把诗歌朗诵到尽头程度的能力和技艺,让人感到巧妙绝伦叹为观止。我暗自思忖:这大概是这个诗歌奇迹又一种天才的表达方式和特质罢。心灵的河床涨潮了,我的内心充满着激动和沉重,那间简陋的厨房兼饭厅和探视室的房间里的空气也顿时变得有些异样和肃穆了。未及我多想,他接着又异常熟练而有激情地朗诵了一首:

这首小诗完成的一刻

结束了一场精神的折磨

别错认为我不修边幅

其实我早已失魂落魄

没人能理解你此时的心境

没有人倾听你真诚的述说

也没有朋友赶来相聚

喝一杯,以得到一时的解脱

清茶一杯,自斟自酌

生活清苦算不得什么

最怕感情的大起大落后

独自一个人承受寂寞

年年如此,日月如梭

远离名利也远离污浊

就这样在荒凉僻静的一角

我写我心中想唱的歌

痛苦对人们无一例外

对诗人尤其沉重尖苛

孤独向我的笔力挑战――

心儿颤抖着,我写歌

(《我这样写歌》)

情感的火焰点燃了,诗人身上诗歌的灵光涌动起来,看得出诗歌已是他一种自觉的本能和使命。他是一个典型的理想主义和实践主义者,一次次以生命的热血去践理想之约,一次次放声歌唱本应属于他那一代人的美好生活,却一次次遭到现实急风暴雨般的无情打击,一代人的梦被敲碎和焚灭了。他以诗人的姿态面对这一切,不管遭遇多大磨难,他一直痴迷于诗和词语的芳香之中始终不渝。诗人以人生惊异的美与坎坷使诗和词语获救,他因拥有诗的纯粹、密度和质量而遭受苦难,在面对苦难的斗争和挣扎中,却又因诗和词语而获得生命的救赎和涅槃,诗使他成为拯救者和被拯救者,这是残酷中的残酷,不幸中的万幸。诗人与词语、诗在这里取得如此惊人的一致,鱼水一般相濡以沫,如生命体的正反面一样,这不能不令人叹为观止,亦是生命的一种奇迹。这因诗(词语)的诗人和因诗人的诗(词语),正可用以检验和验证诗(词语)和诗人的纯度和密度。在现实中,岁月也是如此检验测试着诗人的生命。诗人正因此而一次次拼命抓住诗(词语),像一次次抓住生命本身,诗(词语)对于诗人来说如同生命之于氧一样,诗(词语)“是一种必需”。诗人和诗具有一种血缘的本质亲近,应该说诗(词语)已是诗人的一种本能。但这种诗人与诗(词语)的生死与共在他身上体现得如此完美统一,真让人叹惋上苍的鬼斧神工,赞叹不止。不管是上山下乡的知青生活,还是在因残酷的现实而精神失常的岁月,还是如今的精神病院里孤独的时光,他却从没有丢下过手中的笔,一刻也没有停止歌唱,一直在生命的艰难中跋涉,而且生命和诗歌的技艺在生命的烈火中日益炉火纯青了。

食指的诗

作者:食指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7

刘烨园先生这样告诉我:路生是一个天然的诗歌的生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给了诗歌,只有不到百分之十的部分留给了生活和生存。我又一次被震撼了,为我第一次看到一个真正为诗而活着的人。然而竟是那样真切、平易,我几乎不敢相信的这一切,竟然出乎意料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怕食指情绪过于激动,刘烨园先生趁势赶紧把话题转开,故意问一些日常生活中的事,但故意轻松的语气和神色中的确无法掩饰深深的叹息、疼痛和悲哀,还有一些无法抑止的东西。他们依然在谈论一些似乎十分轻松的话题,食指一支接一支地抽着烟,感情十分充沛,依然神采飞扬地谈论着对诗歌和岁月的感受,简直可以用谈笑风生来形容――这也是他面对困难和灾难的一贯品格,可就是这样一个在生活面前一直保持乐观的歌者也最终无法逃脱岁月的魔爪,可见岁月穷凶极恶的质地。然而,面对这凶残他依然用微笑和温暖处之,用胸膛去温暖岁月冰冷的枪口,用些微的热量去融化冰天雪地的现实,这也是他诗歌与生命的精髓之处罢,这大概也是他送给每一个来看望他的朋友的最珍贵的礼物了。可在我看来那笑容却是如此地令人感到艰涩,我再也无法沉浸在他们的交谈中。食指朗诵诗歌的声音一直在我的大脑里轰鸣,像一场疯狂的暴风雪弥漫着,我的思维和神经不得不一次次经受打击,灵魂已经几乎被战胜和打垮,已经迫不及待地飞到那似乎遥不可及的诗的生命和空间里去了。我感到异常地别扭、沉重和兴奋,已经不知所以,无论如何也无法表达和描述此时内心的复杂和激动了。时光显得短暂而又漫长,大约过了将近一个小时。那个简陋的房间留下了我一段永远难忘的时光――我们在那里静静地说着,坐着,尽力倾听着,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地过去,时间到来和离开得同样让人无法相信,在我们起身的那一刻我似乎洞悉了时空的全部神秘和魅力,也许正是这种特质和力量让我拥有了这几乎不可能的相见,和这似乎不真实的逝去的时空。时空也似乎变得深阔和高大起来,顿时显得有些异样了。

按照多年朋友们看望食指形成的规矩,我们照例一定要把他请到福利院外面与他一起吃一顿饭。刘烨园先生说,前些年在精神病院是吃不饱的,朋友们每次去看望他,便把他从里面请出来,为了让他能够吃上一顿饱饭。那时每次朋友到来,除了精神的慰藉外,一顿饱饭对于他无疑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甚至一种奢求。时间长了,朋友之间便形成了这样一种共同墨守的规矩。我们去看望他时,他说现在福利院已经能够吃饱了,倍感压抑的心灵才多少有了一些释然。但我们依然一定要请他出去,一是因为墨守朋友之约,二是为了离开狭小而逼仄的接待室几乎令人窒息的空间,让他能够到外面自由呼吸一下自由新鲜的空气,谈话的语境和空间也可以拓展得开阔些。当刘烨园先生提出要请他出去吃饭时,食指爽快地说他的稿费存在医生那里可以要来请我们吃饭,刘烨园先生笑着说:怎么能坏了规矩呢。其实,看得出食指对福利院的生活早已适应了,多年来他把自己的基本生活需求降到最低,不给病院增加额外负担的同时,尽量帮助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且还尽可能地像帮助家庭成员一样帮助其他病人。他已把生活简朴、帮助别人当作自己的第二信仰。他已以一个诗人固有的素养、品质、信念、理想和胸怀养成了一种及时克服困难、以苦为乐的精神品格,在别人看来无论如何艰难残酷的环境他似乎都能把它当作一种乐趣。不过,这只是对诗人本身而言,而对于除诗人之外的我们来说,诗人只要还在福利院里面多待一天,就是我们的最大罪恶,我们也就多一天不可饶恕!我们的良知也就一天不能不倍受谴责!无论如何,他毕竟是中国当代诗坛开一代诗风的真正意义上的诗人!他是中国诗歌耻辱的活证,只要他还在福利院待一天,我们就多一天在精神和灵魂的双重十字架下不得喘息!他以现在进行时的方式拯救着每一个人的灵魂!想到这些,我似乎能够理解一些刘烨园先生面对这一切时的冷峻和沉默了,想必有一个更其巨大的十字架压得他不能喘息罢。我甚至想,像我这样一个几乎没来由的探视者,怕是连耻辱和罪恶的资格也没有。不过,如果一个人在他面前连起码的耻辱感和罪恶感一丝都没有的话,我就真正怀疑和绝望于人性的本质而无法想象了。然而,此时作为人生的“看客”,我也只好沉默无言于他们的沉默与无言,使自己激动而肤浅的罪恶感尽情肆意衍生,多一些日后欺骗自己和别人的人生资料。按照福利院的规定,接病人出去必须由探视者签字担保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安全送回方可。刘烨园先生随食指去里面办理签字手续去了,我站在二病区的门口等着他们。楼道里,一位流着口水的精神病人痴痴地望着我,口水已经把病服上衣前面流湿了一大片,被放在小推车中,全身无法动弹,大概他就要这样怀着人生的疑问在这里度过余下的时光。还有一位在楼道里一边漫步一边“得得”地念念有词,似乎念着人生的咒语。一阵肃杀的寒意似乎从那里顿时倏然升起,我感到不寒而栗。这时他们已经办完手续出来了,我赶紧跟在他们身后,逃跑似的离开了诗人寓居的第二病区。

脉的影

刘烨园著

泰山出版社

-06

的确,它使我不得不时刻思索,生存在野蛮境地,人们应该是清醒的。但人们决不去思索的,人们愿意在自己涸徹之水的思维里终其一生,也不会去想一下大海那边的事情,因为这样的思索毕竟需要痛苦和苦恼,人们已经失去了无端地烦恼的品质和能力,以致终于不知烦恼和痛苦为何物了。更可怕的,是人们连思索这一切的能力也早已丧失了,即使无法透过气来也不会主动寻找窒息的真正原因,而宁愿永远在窒息中挣扎,好像与思想是天生的宿敌,即使到了棺材里也不肯思考一下,沉浸在自以为的极乐与天堂之中,看上去具有羔羊一般的美德和品质,这是奴役者最为喜欢和赞赏的品质。其实,思索也有其素质和条件,是一种生命种类区别的标志,也是生命高度的凭据,正是那些因被注入精神麻醉剂而衰微甚至死亡的生命所缺少的基本素质。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争相进入坟墓一般的现实,也不愿思索一下坟墓四周的冰冷,其实并不是不愿意思索,正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的缘故。从这一点上,食指能在这被扭曲的非常态的生命畸形空间里,依然能够孤独地发出呼啸而尖利的声音,挣扎着与生命抗争,除了诗人天才的成分外,亦不能不赞叹为另一种生命的奇迹和自觉。

这不能不使我又一次不寒而栗,生命以如此近乎沉默而完美的方式表述着生命,生命以如此振聋发聩的声音和力量震撼着历史,震撼着五千年的人类文明史,而压倒一切文明的现代文明哺育下的我们却可怕的沉默和麻木了,这世界重又变得司空见惯,波澜不惊,像一切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即使鲜活的生命的存在也是可以被漠视,甚至被敌视,即使再生命的声音也可以像水一样被现实的沙漠吞没得无影无踪,大概这是现代文明的又一惊世骇俗和不朽之处罢。现代文明何以如此冷漠和凶残?其实,人们不过无时无刻不处在被冠以现代文明的现代手段的精神虐杀之中,不过改换了增加杀伤力的包装和名目无孔不入罢了。看来这现代文明的迷障是万难辨别躲避的,即使在这森森深深的福利院也在所难免,这封锁有的来自外部,但更可怕的是来自内部,只有在自我精神的虐杀中过完一生。这应该是生命的浪费和残酷,如同精神病院每日雷同不断复制的精神时光。我们应该斥责这种不道德的雷同机械生活,生命的概念和意义就是如此被抽空了。从一般意义上说,要一个被扭曲、被限制和被抽空了概念的人(灵魂)道出生存和生活的意义几乎是不可能的,但食指在这样的环境却几乎道出了生命意义的全部,这不能不被认为是一个奇异卓绝的生命,无论如何他都不愧于天才诗人的角色。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生命抗争,却无意构成了与整个当代中国诗坛的对峙,当代诗坛绕过他独行,不是一件十分轻易的事情。

途中的根

刘烨园著

漓江出版社

-01

作为生存的最基本的条件,包括新鲜空气、阳光、水、自由、平等,是我们必须获得的。诗人在这如此特殊的环境,却放射出生命的异彩――而且他的一生都要在复杂多变的路途中度过,而且他会不停地发出呼啸的声音。我不得不又一次感叹造物与上苍。但人们依然沉默与茫然于冷且静的夜空。我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一片片人生的茫然。我诅咒一切茫然和茫然的制造者,也更诅咒苟活而盲从的自己的从未有过的抗争。

吃饭是在福利院大门对过的阳河居餐厅,一家极朴素平常的路边饭店。食指和刘烨园先生对饭食要求都同样极其简单,三个人,三个菜,三杯扎啤,尽管据诗人讲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来吃饭了。历经世事艰难沧桑,他们都太知道民间疾苦和粮食意味着什么。他们平时都是崇尚节俭的人,对铺张浪费都有着刻骨铭心的深恶痛绝,在这一点上他们的性格是如此相似一致。我们从福利院里出来,在这家叫作阳河居的饭店的一个靠近窗子和角落的座位上坐下来。看得出来,此时,刘烨园先生没有丝毫放松,心情依然“沉重得复杂如土”,并且压抑着不让这种沉重释放出来,掩饰似的抽着老牌子的哈德门香烟,饭菜端上来几乎很少动,整整一顿饭也只是吃了很少的一点儿。不知是因为很久才得以出来一次,还是见到故交的缘故,抑或总是要使别人欢乐的性格使然,食指显得十分高兴,竟然兴奋率真得像一个孩子,眼前的他真正很难和经历那么复杂写出那么多生命的欢乐和痛苦的诗人角色相匹配,没有任何几乎为他所爱的世界所抛弃的烦恼,他依然爱着这世界、生命、自由、阳光、空气和水,他依然爱着一切,不管这一切是否还在爱他。食指此时已经五十二岁,看着他快乐的模样,或许根本想象不到他经历过如此多的痛苦和磨难,好像岁月的风刀霜剑从来未刻在诗人身上过,竟然奇迹一般不留一点岁月的痕迹,这在我几乎无法想象。但我似乎立刻恍然大悟,诗人的生命大概都应该具有这样极平凡极珍贵的品质罢――和我臆想中的诗人角色如此不同,心目中的英雄竟是平易得这样令人难以置信――可见我曾受过很深的蛊惑抑或自己如此浅薄,内心也跟着后怕起来。食指很高兴,兴高采烈眉飞色舞,飞快而香甜地(请原谅我使用这些让我产生罪恶感的词语,我为此而忏悔)吃着饭,不停地谈话,抽烟,笑容可掬。在诗人面前,我又一次被惊异得目瞪口呆。刘烨园先生抽着烟,镇静关切地看着诗人吃饭、谈话、抽烟、微笑,平静含蓄中包含太多的痛心、痛苦、郁闷和心潮起伏与曾经沧海,不易觉察地控制着谈话的气氛和情绪:一是不要使食指过于激动,二是恐怕我做出唐突的事来,这只是一些表面的因素,我知道除此之外一定有着其他更重要的原因。然而,历史和时光依然像蜗牛一样爬行,漫过多少代人的青春、生命和期盼,我的心也似乎沉重起来。然而就像音乐间的休止符一样,谈话空气似乎停止(冷)了一下,但转眼就又热烈起来,诗人重又进入了想象与自我的自由空间,话语珍贵而不绝于耳。我为诗人的声音而沉醉。

忆简

刘烨园著

广西人民出版社

不料,这时我却果然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我看到食指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烟,是在一支抽得不能再抽时才匆忙地用烟头点燃接续,而且每次都不是用火柴或打火机,极不方便,便飞快地向柜台上要了几支打火机交给他。食指连忙笑着摆摆手说医生不允许,刘烨园先生也难得地笑了起来,他告诉我,福利院不光规定病人不能带火,而且不能带任何东西,香烟平时寄存在医生那里,抽一支要由专人点一支。难怪食指一支一支接续着抽烟,这大概与他不愿意给别人多增添一点麻烦的性格有关罢。我带着很深的愧疚和意外把打火机送了回去,但还是自己留下了一支当作这次看望和愧疚唐突的纪念,我的心异样地压抑和沉重,负罪感顿时加强了,大概生活在自由环境(尽管微乎其微)中的人是很难真正理解生活在被管理的不自由的生活的,也很难理解那颗倍受损害的心灵而于不知不觉间对其构成了伤害,这是可耻的,我为此而痛恨自己对心灵的麻木的伤害和沉默。这应该作为我永远的耻辱和纪念,我感到没有语言能够表达那一刻我痛苦的心情和感受,我仿佛刹那间被整个世界所吞没了,被伤害感和耻辱感迅速油然而生――为我自己也为一切被伤害的心灵。正在这时,食指抚弄着胸腹部的病服孩子般天真满足地说:吃饱啦!吃饱啦!而且向老板要了方便袋把剩下来的饭菜装进去说晚上用开水热了吃――多年的节俭习惯已经让他不能丢下一粒粮食。我这才感到吃饭的时间过得异样地快。我们便没有要面食,喝过两杯茶水后,便决定把他送回去。其实还有一些剩余时间的,刘烨园先生之所以这样做一是因为担心迟到食指回去会受惩罚,二是提早回去可以为朋友后来的探望争取更多一些方便和自由。不过,我想也可能跟我的意外事故和他的心境有关罢。我稍稍感到有些遗憾和懊悔,不能和他再多待一会儿,不过这也已经足够了。

我们走回到福利院二楼的第二病区的门口。

食指敲开门走了进去,隔着楼门和我俩亲热地握手告别。当触到那温厚的手的一瞬,我感到情感的堤坝仿佛将要溃决一般,千言万语一齐涌来,却一下哽塞,一切只好融于那盈盈的紧握与暖流。他转身朝里面走去,手里提着我们中午剩下的饭菜。隔着楼门玻璃,里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楼门“咔嚓”一声锁上了,一转眼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仿佛一切都没有留下――也许那里有另一个更勇敢地面对生活的食指。咔――嚓――我感到那声音是那样漫长和刺耳,那一瞬仿佛长达一个世纪,它是那样鲜明地刻在我的记忆之中。我们在那里游移滞留了一会儿,稍稍回味一下刚才的离别时刻,慢慢离开了那个让人倍感沉重和压抑的地方,走出很远我依然频频回首,仿佛有什么遗失在那里。我们将要离去,却不知他何时才能离开。望着满院的参天大树和幢幢高楼,心潮阵阵,我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这是曾经叱咤中国诗坛曾经历尽磨难而今依然笔耕不辍挑战极限的诗人吗?这难道是开拓中国当代一个诗歌时代的一颗不屈的诗歌灵魂的永久栖息地吗?这位中国当代诗坛的凡高在这里已经寓居了十多年,而且还要在这里寄居下去,不知还要居住多久。偌大的茫茫世界竟没有一个诗人自由容身的居住地,他不是说还要回到自由中,还打算等攒足钱在外面买一套房子读书、写诗、朗诵……爽朗的笑依然在回荡,那是曾经溶进多少血泪和苦难的微笑,却如孩子的笑容一般纯真、率直和烂漫,这是真正的诗人的笑容。但唯有这世界的无声和怆然,我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世界的堕落与悲哀,但这的确是人的堕落与悲哀。对于这世界也同样让人无话可说。我为这些感到耻辱和疼痛――我毕竟是堕落的世界的一员,我不可能是清白的(难道有人可能是完全清白的吗?),我为此而忏悔和祈祷。我也只好为此而无言,那如雨水和阳光充沛的鲜花一般闪烁和璀燦的笑容和澎湃而饱满的深情却溶进记忆和血液,我仿佛又听到诗人低沉和沙哑而富有磁力和对生命充满无限眷恋和爱的声音在激荡。

当蜘蛛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

(《相信未来》)

接着,还有那首激动过无数颗心灵的诗作――《热爱生命》:

……

我乞丐似地光着脊背走去,

深知冬天风雪中的饥饿寒冷,

和夏天毒日头烈火一般的灼热,

这使我百倍地珍惜每一丝温情。

但我有着向生命挑战的个性,

虽是屡经挫败,我绝不轻从。

我能顽强地活着,活到现在,

就在于: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

唯有这样,才是全部的食指,才是一个完整的诗歌生命。

领地

刘烨园著

珠海出版社

-12

从昌平沙河镇到北京坐车大约需要半个钟头,时光如幢幢车影,呼啸而过,回去的路却显得那样漫长,我们只剩下无言和沉默。路旁被污染的土地和河流,一望无际,如一片倍受伤害和侮辱的心灵斑驳和丑陋,只有饱含现代文明毒气的天空在无尽地一直延伸。刘烨园先生照例沉默,深居简出的生活仿佛早已让他对一切习以为常,无边的沧桑也早已使他沉默复沉默了。我的心灵却挣扎着想透过一口气来,像一只受伤的鸟儿在罪恶的天空下寻找慰藉和温暖,做着虚妄而徒劳的努力与挣扎。车影幢幢,呼啸而过,变幻的天空此时似乎滴下水来,唯有远处的天边镶着一道闪亮。在这呼啸的风中,我们仍需要穿过这重重层云,回到无边的现实中去,在压抑和拥挤中透一口生存的空气。

我们仍要回到无边的车如影人如潮的人群之中去,回到曾经使诗人沉醉和吟哦的地方,开始又一次灵魂的旅程,又一次次陷入激动与思想……

但我们终究要回到灵魂向往的彼岸,让心灵永久如释重负。

(选自《延河》杂志年第五期上半月)

精神收藏

刘烨园著

太白文艺出版社

-01

回到大地的苇岸

文/张杰

环抱着大地和田野,被太阳镶了金边,巍峨雄伟的,是茫茫燕山——

二○○○年五月十九日,上午参加过“苇岸逝世一周年纪念会暨《太阳升起以后》首发式”,下午看过昌平水关新村苇岸的简朴故居后,车队在乡村田野穿行几十分钟,来到生养苇岸的村庄——北京昌平北小营村和村头那片撒放他骨灰的土地。去年撒放骨灰的麦田今已变成春耕后光秃秃的玉米田。人们排着长队,依依在那片土地上撒满花瓣。他的好友、诗人树才在那片土地前,开始朗诵苇岸喜爱的法国诗人雅姆的十四篇祈祷诗之八——《为同驴子一起上天堂而祈祷》:“该走向你的时候,呵我的天主,/让这一天是节庆的乡村扬尘的日子吧。/我希望,像我在这尘世所做的,/选择一条路,如我所愿,上天堂,/那里大白天也布满星星……”五月的风吹过来,似乎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

北望燕山,任乡间的风和纯粹的精神独自生长与述说。苇岸,当代中国的知识分子的优异者,即使在中国文学界也可称得上鲜为人知,他孤独于一隅,一生求索与坚守,自甘寂寞,英年早逝。我在他灵魂安息之地献上一份迟到而不安的敬意。

在我书架的深处,有两本让我备感疼痛的书。有时我忍不住拿起它们来摩挲着,痛感便会迅速弥漫全身——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和《太阳升起以后》,它们像两座风干的谷仓,在积雪覆盖的大地上慰藉着冬天的寒冷。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作者:苇岸;冯秋子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10

苇岸,这个自觉把生存所需设置到最低限度的人,一直遵循简朴、谦卑和素食主义原则,最终成为大地之子。他并不认为自己有拯救这个世界的力量,他只是尽量减少能源消耗,拒绝世俗的喧嚣,力所能及地做一点让大地负担尽量减少、精神尽量丰富的事。他想让这个世界以另一种样子呈现:平和、朴素、文明、美好。然而,像山羊一样的温和缄默,一定程度上遮蔽了他的锋芒,致使不少人认为他只是一个善良、宽厚、感情丰富的人,而忽略了他作为思想者和创造者自觉、智性、独立并且坚定不移的一面。

苇岸是这个世界上走得深远的人,他也像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盲区里,活在“只缘身在此山中”的历史和现实局限与悲哀里。“贫困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他可以为一阵急雨或对一头幸福的驴子的眷恋深深感激。但是对苇岸来说,形而上的忍受和付出无疑是双倍或多倍的——敏感、善良、纯粹的天性,使他选择了一条具有圣徒色彩的道路。无疑,这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仿佛从人世深秋的寒风里走进隆冬,一直走到不见身影,谁也听不到他在自己“时代异乡”的消息,以至他在这个世界只剩下一个深沉而缥缈的影子。这条道路上曾经走过马丁路德金、圣雄甘地、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博尔赫斯、梭罗、爱默生、希梅内斯、米什莱等孤独与寂寞、熟悉与陌生、遥远而切近的灵魂……人们开始回忆苇岸的音容笑貌,以及他留给此世的温暖,而这个世界与他的距离却是那么遥远和寒冷,人们只有在寒冷的战栗中才能注意到他的声音——苇岸似乎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和时代。或许苇岸也曾感到过孤独和寂寞,只是他把这些“忽略不计”,以素食主义者的精神清洁和简略,保证了笔下的文字像大地一样有力。

《瓦尔登湖》

作者:[美]亨利戴维梭罗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译者:徐迟

出版时间:-6

苇岸仿佛天生有一种与大地、自然、万物、夜空的亲和力,以及在自己生活的时代保持理智、清醒、坚守的定力。他的文字包涵大地,融和土地精神。一个冬晨,和四姑搂柴草、看太阳升起的细节,还有与《瓦尔登湖》湖畔草屋的遭遇等,不可想象地决定了他的一生,生命因此发生了质的变化,这一些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经历影响了一个生命的整体性历程。苇岸被这种方式而不是被那种方式点燃和引导,它们可以穿越时间和物质甚至意志。即在这个世界某一时间段内负有某种使命,这是一种宿命和必然,而在苇岸这里无疑显得特别明显,且被加上了后天修炼的成分。被时间过早地带走这一残酷现实,我甚至把它十分主观地理解为类似世俗世界里的变迁——或许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世界更加需要苇岸这类精神圣徒。这同样是一种悖论。

苇岸在这个时代不被更多理解是正常的。然而,时代仍在艰难前行,而且正在为此付出代价。在朋友们看来,苇岸仅在大地上度过了半生——三十九岁,一个作家最具创造力的年龄。生命在这样富于创造力的年龄终止,如同一棵被拦腰截断的正在生长的大树,真是大地的一场灾难。然而,正是这个在大地上只过了半生的人,却足可令一些活得更久的人感到羞愧。

苇岸是这个时代的大地行吟诗人。他让自己的文字贴近土地,极为朴素和平易。这与他对大地的理解密不可分。他的文字呈现出一种土地的天然状态:白云怎样像牲口在太阳落山后回家一样,从大地上从容而安详地走过;节气怎样神秘而准确地姗姗而来到达某一个地点;土地是以怎样的宽容和饱满容纳万物;最卑微的大地的子民们——麻雀、蚂蚁、胡蜂等,在他笔下不显得卑微和丑陋,大地反而因为拥有这些高贵的居民让人为它感到骄傲和光荣等。最重要的是文字与灵魂相濡以沫,灵魂与大地合二为一,灵魂像大地一样延伸。于是,大地每一个角落的每一个细微的响动,都可以让这个灵魂充满警觉、不安和牵挂。也就是说,从与大地重合的那一刻起,这个灵魂便永远失去了宁静的机会。它时刻要为大地的荣辱而心怀忧虑。然而,正是把大地的荣辱当作自己的荣辱甚至生命,才让他的文字具有了大地的气质,像瓦尔登湖一样凝聚着大地万物的精神,聚合了大地一样的包容性和延展的力量。大地虽然深藏着咆哮的岩浆,但依然有着宁静和萌生万物的自秉性,这种文字背后是一颗地火一般滚烫而饱满的心灵。大地每一阵疼痛和幸福的悸动都可能化作它的一阵阵疾骤、战栗的雷雨或者风暴,大地可以包容一切受伤痛苦的哪怕是最卑微的心灵,慰藉那些贫弱的事物,在它的语汇中是没有卑微和高尚这些具有世俗色彩的评价和概念的。“它们为我留下的巢,像一只籽粒脱尽的向日葵盘或一顶农民的褪色草帽,端庄地高悬在那里。在此,我想借用一位来访的诗人的话说:这是我的家徽,是神对我的奖励。”(苇岸《我的邻居胡蜂(二)》)

或许正是基于这种对大地的爱,他坚持素食主义生活信念,大地的纯洁、博大和高尚使他不忍心因自己而再去对它有半点剥削。他不想让自己成为大地的伤痕。可以说,大地是他的信仰,而支撑他这一信仰的“人类长久生存下去的曙光在于:实现每一个人内心的革命性变革,即厉行节俭,抑制贪欲”。(苇岸《素食主义》)他把人们物质的节俭和精神的丰富当作这个世界最后的希望。对于这个物质追求几乎达到极点的世界,他以自己的体验和坚定信念,开出了一剂对这个时代具有强心意义的良方。然而,他仍然为自己不能做得更多而愧疚。

这是一个总是以歉疚折磨自己的人,他在生命最后一刻还在忏悔:“我平生最大的愧悔是在我患病、重病期间没有把素食主义这个信念坚持到底。在医生、亲友的劝说及我个人的妥协下,我没能将素食主义贯彻到底,我觉得这是我个人在信念上的一种堕落。保命大于了信念本身。”(苇岸《最后几句话》)我一直在想苇岸说这些话时的心态。生命力量的悲壮和圣洁,在他又是如此平静、从容和理所当然。这样的灵魂,怎能不让人联想到那些永恒的事物?如同有着一双洁白有力翅膀的大鸟,他的遽然去世像正在飞翔中被忽然折断翅膀一样,形同大地与天空的一场灾难。他曾在自己的第一本书、也是生前最后一本书《大地上的事情》中说:“古希腊诗人卡利马科斯说:‘一部大书是一大灾难!’”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作者:苇岸;冯秋子主编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12

他认为“真正的作家或艺术家,应是通过其作品,有助于世人走向‘尧舜’或回到‘童年’的人”。这个小心翼翼害怕惊动这个世界的人,这个最大限度地呵护了这个世界的人,这个长年忍受着省醒的折磨、尽量把事情做到近乎完美的人,留下了最大的遗憾,像一个欠债的人,他最后也没有放过自己,临终也没有忘记追究自己。

苇岸让我不时想起那位一生忍受痛苦、孤独和质疑的奥地利籍犹太指挥家、作曲家——马勒。这位和苇岸一样热爱大地、生命、艺术并具有神秘感的音乐家,一生在繁忙的指挥间歇中写下十部交响曲(第十部未完成)、大量艺术歌曲和管弦乐作品,还有一部以中国古诗为题材、和苇岸《大地上的事情》和《一九九八廿四节气》风格和灵魂几近的交响作品——《大地之歌》,最后因病辞世,一生遭遇坎坷。人们这样描述这位音乐家:“他的音乐超越庸俗无聊的琐碎生活,使人始终高高在上,升举于空中或高山之巅,注视着人类,凝望着自我,保持着精神的纯洁、力量和高贵,保持着一个独立的人的失望和希望、痛苦和欢乐……”([英]爱德华谢克森《马勒》)这位去世五十年后才得到世界认可,承启着十九、二十世纪音乐艺术的音乐家说过这样一句话:“我的时代终将来临。”

我觉得马勒的预言同样适用于苇岸,一个极端强调物质和权力主义的世界必将走向它的精神和物质困境,而苇岸正站在世界的另一端唤醒人们。遗憾的是,苇岸没有足够的时间完成更伟大的作品,在他的作品中也只能读到类似马勒第四交响曲中的雪橇铃声和大地上的炊烟袅袅的美丽凄绝景象,类似《巨人》《千人》(马勒第五、第八交响曲)等的生命乐章刚拉开序幕。但这并不会损害或影响他对于这个世界的价值,他的存在本身已经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开始——苇岸在这个时代的意义上不可替代,正如马勒所预言——苇岸的时代也终将来临。如果让我选择一首纪念他的乐曲,除了他指定的莫扎特的《安魂曲》,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马勒的《大地之歌》。那些与马勒、苇岸相似的灵魂,是大地、天堂和灵魂之间的纽带。

其实,苇岸更像一个处于深渊边缘的世界的守夜者,向这个世界发出一种危言警示。痛心的是,由于他的谦卑及与大地一样的性格,让人们一次次忽视了来自地心深处的预警信号。这个生命的异数,甘愿在这个混杂森林般的世界不被理解,也执意要把生命信号传递给同类的人,即使喊哑了嗓子也没有多少人醒来,这是一种怎样的他伤或自伤?这多像一出生命哑剧,那个深知世界真相的人却不能开口说话,只能以自己的方式告知他的同伴危险正以怎样的速度和方式降临。

“数年前我就预感到我不是一个适宜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纪也是一个错误。我不是在说一些虚妄的话,大家可以从我的作品中看到这点。”——苇岸去世了。人们慢慢地会知道世间失去了一位多么可敬的谦卑写作者和为世界思想与呐喊的大地之子。

太阳升起以后

作者:苇岸

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

出版时间:-5

他以自己的简朴和纯粹过完了一生。他的离去,类似一种神示的声音,如此简朴和真实,让人不由想到那些用希伯来文写成的、羊皮上的斑斑字迹,或古代中国刻在甲壳和兽骨上的神秘信息。正如林贤治先生在《太阳升起以后》的序言里所说:“我沉痛地感受到了一种丧失:中国失去了一位懂得劳动和爱情的善良的公民,中国散文界失去了一位富于独创性的有为的作家。”

感谢上天和苇岸的在天之灵,能够让我在苇岸去世五周年纪念日之前写下粗糙的怀念。

愿苇岸安息。

(选自《延河》杂志年第五期上半月及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未曾消失的苇岸——纪念》,冯秋子主编,年)

在苍凉

刘烨园著

东方出版社

-10

#不践约书

张炜著

《不践约书》是茅盾奖得主、当代著名诗人作家张炜的重磅最新长诗力作。该作品虽然以诗歌为表现形式,以爱情为呈现线索,但实际上已经超越传统意义上的诗歌概念和边界,作家调动人文、思想、历史、哲学、文学、艺术等综合手段,以强大的精神背景和调动超出常人的写作能量,打造出的一个具有巨大冲击力的复合性文本,可以视为其代表作《古船》《九月寓言》的另一种呈现方式。

#大地上的事情(增订版)

苇岸著;冯秋子编

苇岸最新、最全、最严谨增订版本,由苇岸生前挚友、著名作家冯秋子受苇岸家人委托,历经数年整理、选编,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年10月倾力呈献。新增苇岸遗著:散文、随笔20篇、诗歌22首、书信1封、译文2篇,共计45篇(首);此外,延用的苇岸《后记》,附录的《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和《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对于记录苇岸生平和研究苇岸及其创作,提供了更为全面、准确和翔实的史料信息。

#泥土就在我身旁:苇岸日记(上中下)

苇岸著;冯秋子编

苇岸日记从年1月1日记至年4月6日入院接受治疗止。1年为1辑,三册日记共14辑,总量近80万字,加上附录《苇岸书信选》《苇岸生平及创作年表》《苇岸作品的后续传播》等,全书总量90万字。他的日记多有对于大地道德信念、切身体验的自然与人文进程的叙述,及与作者交往的不同年代作家,他们的阅历、观念、创作状况和个人意趣,所处时代影响下的文艺现象,亲历半个中国的旅行见闻,阅读过的诸多社会科学、自然科学类著作。

#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

骆一禾著;陈东东编

骆一禾,一位被低估的诗人、编辑和批评家。《春之祭:骆一禾诗文选》是由骆一禾的代表诗作、诗歌评论、书信等汇编集成。精选收录骆一禾代表性短诗59首、中型诗14首、“祭祀”系列诗9首、长诗《世界的血》,诗论及创作论6篇,诗歌评论5篇,书信7篇。从诗歌到文论,从评论到书信,全面立体呈现诗人的精神世界及其所处时代的文艺风潮。

#戏出年画(上下)

王树村著

本书为美术史论家、民间美术收藏家王树村所著,收录了江苏、安徽、福建、四川、山西、河南、陕西、天津、河北等十省市最为精美的戏出年画,全面展现了各地的绘画风格、曲目及表演特色。在体例上,本书以“说戏”“说图”“细部欣赏”三种文字层次,深入戏出年画的精髓,表现出中国民间文化博大的内涵。

#曹雪芹的遗产:

作为方法与镜像的世界

计文君著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更是一份珍贵的曹雪芹的遗产。

著名实力派女作家、文艺学博士、红学专家计文君,10年潜心研究之作。被著名作家李敬泽称为“小说家里最懂《红楼梦》的”,被著名作家李洱誉为“红学”研究最高成就。

#曹雪芹的疆域:

《红楼梦》阅读接受史

计文君著

《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作者计文君以《红楼梦》为研究主体,从文化物种获取生存度的角度,勾勒了《红楼梦》从诞生到今天的传奇“经历”。本书为《红楼梦》研究普及读物,既有学术研究著作的逻辑性阐述,亦有生动有趣的表达,对中学生接受《红楼梦》原典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夜晚灼烫:凝定的时间肖像

黑陶著

作家张炜、散文家冯秋子联袂推荐,“新散文”代表作家、“诗人散文家”黑陶以独特而富有诗意的写作和具有高度辨识度的语言风格,拓展散文写作疆域,表达来自时光深处的记忆和“父性”江南的面孔。

#彭程作品系列

彭程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彭程作品系列”共包含三部,分别为《大地的泉眼》《心的方向》《阅读的季节》,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评委,新散文代表作家彭程最新自选集。彭程的文字从容、宁静而诚挚,散文书写中的一股清流,写作风格凸显质朴的美学和深刻的内涵。

#碗和钵

庞培著

《碗和钵》是一本跨界表达的散文作品,分为“碗”与“钵”两部分,从人们日常生活器具碗和钵谈起,论及艺术家杨键水墨画作品“碗”“钵”系列,通过庞培、杨键两位艺术大家的思想对话与交流,通过文学和艺术作品的相互阐释和表达,揭示碗和钵形象的象征内涵及其背后的哲学逻辑。

#悬铃木咖啡馆

半夏著

著名作家半夏最新小说力作。悬铃木咖啡馆是一个城市百态观察的据点,如果不来这里熏染点人气,就无法让生活继续……一间讲述市井与情感故事的咖啡馆,讲出了一城的精致与忧伤——如万花筒般折射出大千世界、人间百态,堪称昆明版的“人间喜剧”。

#日月西东:从苏州到马德里

荆歌著

著名作家莫言、李洱推荐,著名江南才子型作家、文人、书画家代表人物——荆歌最新力作,该书表达范围穿越亚欧大陆,以文学+艺术为切入角度,描述苏州和马德里两座城市隔空对望的不同景观、切身感受和思考,一东一西,世态人文、风土人情,风貌尽显。

#云上

赵波著

70后女作家赵波以个人成长经验直接书写,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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