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赫兹人,在所有和孤独有关的故事里,我

我最近一次哭是在看一条新闻的时候,它是我在家里打俄罗斯方块的时候系统跳出来的,那新闻说,一条孤独的鲸鱼在大海中寻找同伴,无数次发出呼唤但从未获得回应,因为它发出的声音正好是“52赫兹”。“52赫兹”发出的声音仅略高于大号的最低音,然而,这种声音并不能为世界上其他鲸鱼所识别及共享,这导致独自遨游在世界上最宽广海洋的“52赫兹”年复一年地寻找伴侣,却从未如愿。

它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是这个世上最孤独的鲸鱼。

我觉得这个故事非常动人,一想到在浩瀚无杳的大海上,这头鲸鱼泣血般一次次竭力发出鸣叫,却从未得到回应时,就觉得异常悲伤,一想到它摇摆着沉重的身体在海里绝望地穿行的样子,更是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52赫兹,这名字很有意思,不是吗?

那么

我大概也是52赫兹人吧

在世俗的界定里,我应该属于他们所说的“宅男”一类,可我讨厌这个称谓,对我来说,我只是并不觉得外面的世界有趣而已,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常常都因为我的漫不经心而在第二次去或见的时候完全找不到路或想起不名字,我对周围的人事就是这样不在意,对于聚会交际一类的事情更是毫无兴趣,我害怕和人们接触,对于一群人聚在一起热烈讨论某项议题的场面总是避之不及,配合大家的话题让我感到痛苦,在聚餐或是唱歌这种场合,我看着那些情绪高涨的同事,似乎看到和自己不一样的物种一般。说得严重一点,好像外面的空气都会让我受伤,如果不是因为生计,我希望我永远不用出门。

我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主要工作是测试未上线的游戏性能,虽然这份工作只是长时间地对着电脑打游戏而已,但只要在公司,总是避免不了和其他人接触,因为害怕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买了最好的隔音耳机,每日每日地戴着,巧妙地对各种“召唤”视而不见。这样久而久之后,同事们也似乎看破我的意图,渐渐的居然再也不跟我说话了,我并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我终于得以专注在自己的世界里。

因为这份工作,我对市面上各种各样的游戏都了如指掌,在许多游戏上线之前已经玩得娴熟,但我最喜欢的仍然是俄罗斯方块,普通玩法、盲打、、T-spin都熟练得不得了,说起来可能有点好笑,但我认为俄罗斯方块是所有游戏中最具哲学意味的一款,各种形状的片块不断地坠落,玩家不断地将它们拼贴组合,拼了命地要把那些片块各安其位,以形成完整的一行行,可是,在那些七零八落、形状各异的片块终于和其他异类磨合成功互相镶嵌的时候,它们被清零了。掉落、组合、完整、消散,这个过程不断地重复着,就像一次次从头来过的人生,就像两个终于找到了彼此的人紧紧拥抱融为一体时,他们消失了。

许多人从方块的消失里体验着快感,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了悲伤的设计。

此外,虽然并不爱好看书,但我却有最喜欢的作家,是周国平,我不知道从哪里机缘凑巧地读到了他的一段文字,从此对他顶礼膜拜,他说,在多数场合,我不是觉得对方乏味,就是害怕对方觉得我乏味。可是我既不愿忍受对方的乏味,也不愿费劲使自己显得有趣,那都太累了。我独处时最轻松,因为我不觉得自己乏味,即使乏味,也自己承受,不累及他人,无需感到不安。

这也是我觉得作家很神奇的一点,他能把感受精准地转化成文字,然后像一支箭一样射向你。

没错,他所说的就是我的心态。

我这样一个人生活,直到死去也没有关系。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这样与世隔绝的我,居然还有一个室友,我们在这所共同租住的房子里已经有两年了,然而我对他好像仍然一无所知,最夸张的一次是,我在去年秋天某天下班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尾随了一路,他跟我拐进同一条小巷,进了同一个小区,上了同一部电梯,直到我们来到同一间房门前,我才恍然大悟,他就是和我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快两年的人啊!我居然对他的样貌如此模糊。

我当下很是窘迫,而他,只是摆出一副早已经习惯的无所谓态度冲我耸了耸肩,然后我们一言不发地进门,又默然无语地回到了各自的房间。

这便是我们的相处模式,现在回想起来,在最初的时候,他也似乎尝试过与我热络起来,比如在做了晚饭后敲门问我要不要一起吃,比如在周末约我一起去打球,又或者不知道从哪租来许多岛国的成人片要和我一起分享……应该是我总是过分冷淡和无反应的原因吧,他渐渐地收起了自己的热情,对于任何事情都不再询问我的意见,涉及到水电、网络、燃气等公共费用的问题,只要把单据放在客厅的茶几上,在上面写下“已交”的字样,另一位就会及时地把一半费用转账给对方。我们也渐渐熟悉了彼此的作息,慢慢的都下意识地错开了彼此的时间,这样一来,我们几乎没有也不需要任何交集。

不知道为何,我感觉这种模式让我们俩都松了一口气。也许他最初的热络也不过是出于礼貌的寒暄吧。

那天是周五,我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几乎是从来没有的事,每次我回家,他要么在在房门紧闭的卧室里,要么索性还没有回来。

这样出乎意料的碰面让我有些尴尬,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我磕磕绊绊地朝他打了个招呼,想要立刻闪身进屋的时候,他突然张口道:“那个,我要搬走了。”

我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但嘴上却不自主地“哦”了一声,自己也不知道是出于惊讶还是什么,也许我是个非常易于接受的人吧,生活对我来说怎么样都是可以的,我对我身边变化的一切事物都可以用“哦”来回应。

“我要结婚了,所以要搬走。”他又解释了这么一句。

我仍然不知道要说什么,要说“恭喜”吗?可我跟他,好像也没有亲密到这种程度吧,不过她的女朋友我倒是知道的,也来过这个住处,有好几次,我在房间里听到了门外女生的嬉笑声,只不过丝毫不在意罢了。

“你放心,我已经在网上发布了出租信息,很快就会有人住进来的,完全不会影响你。”他这样说着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点感动,我想这个人虽然于我和陌生人无异,但毕竟还是对我有些微了解的吧,像发布出租信息,接陌生人的电话,和陌生人协调时间看房子等事情对我来说真是再麻烦不过了,他能完全解决,那真是太好了。

“好的。”我简单地回复了他,然后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碰过面,只有某天晚上我听到了他房间的动静,好像是一对情侣来看房子吧,那个女生似乎特别聒噪,噼里啪啦讲话的声音隔着门也能传过来,我不禁暗暗祈祷最好不要是他们住进来,我讨厌活泼吵闹的室友,但我并不会因此左右室友要把房子租给什么样的人,实际上什么样的人对我的影响也并不会太大,那就随他们去好了,怎么样都是可以的。

◆◆◆

室友什么时候把房子租给了什么样的人,他什么时候搬家的,新室友什么时候搬进来,这些我全都一无所知,我只是在某一天进门的时候发现室友的东西全部不见了,然后又在某一天进门的时候发现公共区域出现了新的东西。

我并不是一个细腻善察的人,但这位新室友的物品与我的物品实在非常格格不入,让我很难不注意到它们。

客厅的沙发上新摆放了四个碎花抱枕,原本放在茶几上裸露着的电视遥控器此刻被同款的碎花套子包了起来,冰箱门上贴了许多形状色彩各异的冰箱贴,更要命的是,原本棕色的木质地板上铺上了一层粉浅蓝色的软毛地毯。

所有这些都昭示着一点,那就是我的新室友是个女生,也许还很爱干净和很有生活情趣。

对于我生活中新出现的人,我总是非常为难,我既对向外人介绍自己感到十分笨拙,又对接受新人的信息感到十分费劲,一想到无论我对她说了什么她对我说了什么,最后都只会完全无交流地各自生活,就觉得初次见面的客套都是浪费而已。

在进屋之前,我看了一眼对面,那位的房门紧闭着,里面悄无声息,可门缝里透出的光却分明表示她就在里面。如果是正常人,刚才应该已经听到我进门的声音了吧,可看样子她也懒得出来打声招呼呢,难道是和我一样觉得麻烦和没有必要吗?如果我们真的在这一点上有共识,那真是太好了。

我打完游戏出来去洗手间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多了,那位的房门还是紧闭着,灯光已经灭了,想来是睡了。我觉得奇怪,从我进门后,她好像一次也没有离开房间,连喝水上洗手间的动静都不曾有过,不过我很快便释然了,也许是我游戏打得过分专注又戴着隔音耳机的关系吧。

客厅的灯一直开着,我洗漱过后来到客厅的开关前,正要关灯进屋的时候,突然发现一旁冰箱门上众多冰箱贴中有一个下面压了一张淡蓝色的便笺,上面隐隐约约透出来一点黑色的字迹。

我走过去把便笺揭下,上面果然有字,是很漂亮的手写体,是我的新室友留下来的,她在便笺里说:

你好,我是小鱼,请不要在意我的到来,像你之前一样生活就好了。如果有什么问题,请写在冰箱上。

看到这条留言之前,我一心烦恼着要如何和这位新室友完成必要的“交代”,以便之后再无瓜葛,所以她这样说,我自然十分开心,也许是前室友在把房子租给她的时候向她说明了我这个怪咖的奇怪性格吧,她已经有所准备,如果真是这样,真是省了我不少力气。可与此同时,她的这种“懂事”也让我生出了一种卑鄙和抱歉的感觉,好像我用自己的社交无能逼迫对方就范了一样。

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如果就这样看了对方的留言而没有任何回复的话,实在是太失礼了,尤其是对刚刚搬来的新人来说,况且留言也不像我所害怕的面对面交流,只要写下就好了。于是我找来了纸笔,准备给她回复一条,下笔之前,又开始犯难,要回复什么呢?

一番纠结后,我终于开始动笔,其实也只有四个字而已:

好的。

阿乐

如果她不太笨,应该可以看出这其中包含着很多意思吧:我已经看到你的字条了,我已经知道你搬进来了,我对你说的冰箱留言没有异议,我们以后就尽量互不打扰地生活吧,你叫小鱼是吗?我叫阿乐……

嗯,这样很好。

这是小鱼到来的第一天。

第二天早上,我特意醒得很早,我想要大概了解那位的日常起居,以便我之后可以和她的时间完全错开。在我睁着眼睛清醒地盯着天花板的时候,我突然又想起那篇新闻上说的“52赫兹”鲸鱼,它不断地发出所有同类都听不见的信号时,心里在想什么呢?无数次地尝试无果后,还是不断坚持着吗?这种执着也让人觉得好动人啊。

而我,甚至比不上那头鲸鱼,若说我身上有一个类似“声纳”的东西的话,那我也早已把它关闭掉了吧。

我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等待对门的动静,可是直到我再不起来上班就要迟到的时间,那位也毫无反应,没有开门的声音,没有开灯的声音,没有冲水的声音,没有洗漱的声音……虽然我讨厌除了游戏声之外的所有声音,但她似乎过分安静了。

难道她在我醒来之前就已经出门了吗?

我终于起床,小心翼翼地出了房间,对面她的房门依然紧闭,我又朝客厅门廊的鞋架扫了一眼,上面并没有换下的拖鞋,客厅的摆设也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所以,她应该并没有出门吧。可是,她不用上班吗?正常的话,这个时间是一定要起来了吧。

我突然冒出一个让自己有些吃惊的想法:会不会她也和我一样,在房间里睁着双眼等待我先出动静呢?毕竟,她昨晚在字条上写了“请不要在意我的到来”这样的话啊。

我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已经没有时间了,我只好中止猜测,匆忙地洗漱出门。

这个有些奇怪的室友的到来,虽然让我产生了一丝好奇,但并没有打乱我的生活步调,无论如何,只要这样就很好了。

当天晚上我回到家,打开门的一瞬间,我就知道小鱼应该刚才在客厅活动过,因为不大的客厅里满是咖喱的香味,走进厨房一看,果然锅碗瓢盆都是刚清理过的样子。

然而,公共区域里并没有她的身影,鞋架上也没有女生的拖鞋,那么,她应该是又回到了房间里,在我到家之前。

我突然觉得有些抱歉,好像因为我,这个叫小鱼的女孩都没有办法在自己花钱租住的地方自由活动了。

我开冰箱准备拿可乐进屋,这才注意到她又贴了新的字条在上面,她说:

我煮了很多咖喱,如果不嫌弃的话,请随便吃一点。

我往冰箱里探了探,里面果然有用保鲜膜封好的新鲜咖喱,我摸了摸,还带着点温热。

虽然这和前室友“要不要一起吃饭”的请求很类似,但是这样非面对面的方式显然温和得多,我不直面对方的脸,省去了拒绝的尴尬,既不忤逆自己的心,也不用觉得抱歉和不好意思。

我当然不会分享她的食物,因为接受了对方的好意并不意味着结束,我总要对她表示感谢吧,表示感谢后就意味着两人开始建立和善的关系了吧,那之后就不可避免要生发出新的对话和接触了,我不认为自己会享受这样的相处方式。

我拿了可乐,关上冰箱就进了屋。字条也没有回复,只要对方看到冰箱里原封未动的咖喱,应该就可以明白我的意思吧,虽然这样可能会伤及对方的感情,但为了省去以后的麻烦,最早的时候就干净利落地划清界限好了。

晚上的时候还是和头一天一样,她那边一直静悄悄的,直到我睡下了也没有任何声响。

第二天早上也是一样。

天一轮回。我想,我们只用了一天就建立起了舒适的相处模式,在这一点上,她真是我遇到的最棒的室友了。

我的拒绝好像并没有让小鱼感到气馁,因为第二天回家的时候,我又在冰箱上发现了新的字条:

请不要感到有压力,只是父母给我寄来了我一个人完全吃不完的橘子,如果你能分担一点就真是帮了大忙了。

我看着客厅桌子上满满一篮的橘子,开始犯难,我似乎能感受到小鱼的善意,但正如我所顾虑的那样,接受善意然后建立某种亲密关系好像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我恐惧任何方式的亲密关系,也实在不想在这上面耗费心力。

我还是没有回复她,自然也没有动她留下的东西,我开始担心她要是一直这样坚持下去我该怎么办?毕竟,无法决绝地对别人的特别是善意的请求说“不”是每个人天性。如果小鱼坚持把这样的善意强加给我的话,我会觉得非常困扰和为难。

我多虑了,或者说我高估了她对我这样一个没礼貌的怪胎的忍受力,很快,她就再也不给我留任何东西,字条上也只单纯说些共同生活的必要事项,如马桶盖的放置等问题。我不禁长松了一口气。

有一次,她在字条上写下了一个奇怪的请求:

如果可以的话,你明晚能否晚一点回家?真是抱歉。

按照我们的相处来说,她提这样的请求应该是在我回家的那个时间她有事情要做,也许是什么我不方便看到或听到的事情吧。她谨小慎微的语气好像很担心我会介意一样,但我实际上完全没有觉得冒犯,我反而觉得高兴,像这样提前知会我最好不过了,总比一推门毫无预兆地看到她和什么人出现在我面前好多了。

那天下班后,为了打发时间,我去了水族馆,这勉强算是我不多的爱好之一吧,去年因为无法拒绝的任务出差到日本的时候,唯一去走动的地方也只有品川水族馆和晴空树水族馆,日本人把水族馆建得实在太漂亮了,在关了灯的水母馆里徜徉的时候,那些漂亮的水母张牙舞爪地遨游在蓝色的圆柱里,让人好像身处海底世界一样,画面震撼极了。

我以前一直以为水族馆里有鲸鱼,但在去过之后才知道大多数水族馆是没有这种美丽的生物的,我去网上查了资料,有一个数据说,在头生活在水族馆的逆戟鲸中,80%都已经死亡,它们当中,没有一头活过30岁,大部分只活到10几岁或20岁出头。如果在自然界中,这个年龄的它们正风华正茂。那篇文章最后还说,无论海洋公园或水族馆做多大努力,他们都不可能像自然界那样真正满足这些海洋动物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的需求。

我看过之后,觉得很心痛,而且偏执地认为,那些鲸鱼是抑郁而死的,想象着在逼戾的场馆里,这个庞然大物孤独地掀动水浪,一个人,没有同类,那心情大概和“52赫兹”是一样的吧。

总之,那天晚上,我在水族馆里看着各种海洋生物的时候,脑海里就在悲伤地闪过这些。

我拖延了一点时间,直到我认为小鱼应该已经处理完她的事情后,我才不在街上晃荡,往家里走去。

开门之后,一切如常,家里并不像经历过什么大动静的样子,小鱼还是一如既往安静地待在房间里。我摸了摸桌上的茶杯,还残留着一点余温,我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推迟回家的决定。

冰箱上已经贴上了新的字条:

谢谢,对不起。

我们就这样奇特地生活在一起,我们都清楚地知道对方就在那里,并且在许多微末的细节上感受着彼此的存在,可是我们好像都害怕着什么一样,小心翼翼又心照不宣地错开了彼此。好像我们两个是贪吃蛇的一头一尾,要是不小心碰上了,整个游戏就完蛋了。

我有时候会想,那时候发生在我和前室友身上的事情也许会在再次发生在我和小鱼身上也说不定,从来没有见过彼此的两个人,要是在外面碰到了,也会当成是陌生人一样忽略掉吧。

这样也好,不与任何人产生感情,便不会与任何人产生牵挂。

在我以为我和小鱼会这样一直相安无事地共同生活下去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事情。

那是一个如常的晚上,我照例在房间里戴着隔音耳机打俄罗斯方块,全世界在我听来只剩下一种声音,那就是游戏里一行行方块消失时的biubiu声,刺激又悲伤。我也不知道我玩了多久,等到我终于起了困意,摘下耳机准备洗洗睡了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听到一个异常虚弱的声音,它不断地呼喊我的名字:

阿乐,阿乐,阿乐……

我刚开始以为是自己因为长时间玩游戏而出现了幻听,可在我打开房门要走去洗手间的时候,那个声音分明变大了起来,而且似乎是从小鱼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一下子惊呆了,赶紧收起了呼吸,竖起耳朵企图捕捉这个惊悚的声源。

阿乐,阿乐,阿乐……

我的名字再次传来,一声比一声虚弱,一声比一声绝望,好像发声的那个人已经耗尽了精气一般。

声音就是从小鱼的房间里传出来的,我大胆地往她的房门走了几步,更加确定了这一点。

可就在此刻,我犹豫了起来,对面这样一个我从未见过也从未说过话的室友的呼唤,我太不知所措了。要怎么办呢?要敲门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直接冲进去看看情况?这样我们就不得不碰面了,碰面之后该怎么办呢?一定会非常尴尬的。不然假装没有听见好了,可是目前这个状况好像她需要我的帮助。

她的声音再一次传了过来,这一次语气里夹着浓重的哭腔,她好像快要奔溃了一般发出最后的呼喊。

我一下子意识到也许真的发生了什么紧急的状况,于是再也顾不上多想,直接推门而入了。

门开了之后,眼前的场景让我一下子惊呆了。

房间正中的地板上趴着一个短发的女孩,非常瘦,不似常人的白,她整个人脸朝下伏在地上,双手的小臂撑着地板,正费劲试图向前匍匐挪动,但不知道为何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气,她原地运动般地重复着那个动作,脸涨得通红,眼里噙满了眼泪。与此同时,嘴上喃喃喊着我的名字。

听见开门的声音后,她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缓缓地抬起头来,那是一张少女的纯真的脸,夹杂着许多让人怜爱的哀愁。

我很快注意到她身旁的东西,那是她的腿吗?可是那腿生长得极不自然,常人要把身体摆成那个样子是极其困难的,况且,那腿的肤色也和她手臂的肤色也相去甚远。

我再定睛一看,突然反应过来,在反应过来的那一刻,我全身的细胞都似乎都清醒了过来,我几乎下一秒就要高声尖叫起来。

她身旁的确实是她的腿,只是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对镶嵌着金属关节的假肢。

也就是说,小鱼是失去双腿的残疾人。

应该是在她要卸下假肢准备睡觉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意外吧,是跌倒了吗?还是双腿麻痹了?我不知道。总之,她就这样一个人趴在了冰凉的地板上无法动弹,她想要求救,一遍遍呼喊着唯一的室友我的名字,可戴着耳机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我完全罔顾了她的痛苦。她到底趴在这地面上呼唤了我多久呢?不会从几个小时以前就开始了吧?在我没有丝毫回应的那段时间里她到底有多绝望呢?

我大喊了一声“小鱼”,箭步冲过去,笨拙地把她抱起来放到床上。当她以那样乞讨般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除了震惊之外,似乎完全忘记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忘记了自己原本决定对什么都不闻不问的决心。

在抱起她的那一刻,我感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砸到我的手臂上,我没敢去看,但我想那应该是她的眼泪吧。这场景莫名其妙让我想起美人鱼来,这眼泪如果像巫婆的灵药一样该多好,滴在小鱼残破的躯体上时,就能裂变出崭新的双腿来。

在简单的处理后,我突然又不知所措起来,我站在这个陌生的女孩床前,能为她做什么呢?

在我还无地自容的时候,小鱼突然费劲地摆动身体,正了正自己的姿势,同时开始伸手隔着棉被按摩自己的大腿,然后她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道:“你是阿乐,对吗?”

我点点头。

“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样呢。”她突然微微笑了起来,居然有点得意的样子,眼角的残泪亮晶晶的。

她这样说把我弄得分外窘迫,好像被人撞破了什么秘密一样。为了转移话题,我蹲下身去把散落的假肢收到她够得着的床边,顺势问道:“你没事吧?需医院?”

被我这么一问,小鱼的脸色一下变得有些黯淡,不过很快又回归正常。她用力地点点头:“嗯,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要是一直没有人来,双腿慢慢麻痹下去会出大事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阿乐会听到。”

在听着小鱼这样絮絮叨叨的时候,我突然再一次想起了“52赫兹”,几个小时前,趴在地板上一遍遍向我释放信号的小鱼就好像那只鲸鱼一样,在我没有回应的漫长时间里,她的心情应该也和那条鲸鱼一样吧。曾为那条鲸鱼恸哭过的自己,却几乎亲手给小鱼制造了一样的痛苦。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的歉疚开始排山倒海一样袭来。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们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开始同时向对方到起歉来,然后又同时“噗呲”笑出声来。

这笑声好像一下子化解了我们之间的尴尬,小鱼伸出手来,示意我在床边坐下。我挣扎了一下,并没有拒绝。

“对不起让你看到我这副样子,吓坏了吧。本来打算绝不给任何人看到的,一直关着门躲在房间里就好了,不用到人多的地方去,不用给公众造成麻烦,也不用接受别人怜悯的眼光,这样对我对其他人都是最省劲的,至于外面的世界,我已经不再感到兴趣了。”

对外面的世界没有兴趣,好熟悉啊,因为我也是这样吗?

“不用觉得抱歉,这并不是你的错。而且我一点也没有被你吓坏,我只是有点吃惊而已。”我不能说我完全没有安慰她的意思,但我也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似乎是感激地笑了笑,接着说道:“找到这个房子的时候,上一个屋主担心地向我描述你的性格,他觉得像我这样的情况,至少应该找一个比较热络的室友,有什么突发事件,对方还可以帮忙。但对我来说,你事不关己的态度反而是件好事,至少你不会总用那种‘需要帮忙吗’或者‘和这样的人一起住真的好麻烦啊’的眼光看待我,我们甚至不用碰面,也没有交集,这让我觉得轻松。”

我从来不是一个好的倾听者,我厌倦别人在我面前说个不停,在我看来,大部分人的话都只是在阐述“我”的感受而已,可是,我为什么要对“你”的感受感兴趣呢?那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奇怪的是,当小鱼像个老友一样对我坦露心迹时,我居然平心静气地认真听了下来,她的话绝妙地带着点与我贴合的心境,那感觉就好像周国平那段话最初击中我时一样。

“对从未见过我的你来说,我应该是一个健全的人吧。一想到这一点,就觉得高兴。哪怕我们相处方式有些奇怪,但在心理上我体会到了比和任何人在一起时都更自如的感觉。无论是父母还是同事,在我面前都小心翼翼地规避着‘走路’‘奔跑’‘旅游’这样的字眼,这种保护让我觉得很厌烦,并且给我一种我的人生已经彻底完蛋的感觉。他们无法理解我,我也绑架着他们的生活,这种状况让我觉得痛苦又罪孽,我辞掉工作,坚决要搬出来住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你对我来说,是完美的室友,你不评判也不带怜悯,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尊严的完整的人。我自作主张地想要给你留下饭菜或其他什么东西,一定要说有什么意图的话,还是感激多一些吧,你冷淡地拒绝与我热络的样子虽然让我觉得无奈,倒也在意料之中。”

她说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有些胆怯地看了我一眼,小声说道:“你要睡觉了吗?”

我明白她的意思,如果不是今晚的意外,我们可能永远都不会相见,更不用说像现在这样近身而坐,向对方吐露这些略显私密的话。她应该是突然回过神来,对自己的言行感到唐突,也许还在担心我是不是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我并不是擅长伪装的人,如果我觉得厌倦,是不会为了显得礼貌而强留自己的。如果我留在了小鱼身边,唯一的解释是——我对这样做感到自然、舒服和有兴趣。

我摇摇头对她说:“没有,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

她像是受到了鼓励一般高兴地笑了笑,然后低了低头,缓慢而有节律地按摩着自己的双腿,漫不经心地问道:“阿乐呢?阿乐为什么要这样生活?”

我一下子愣住,“这样生活”是指什么?瑟缩的、躲避的、不与任何人交往的生活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并不是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可我从来没有认真回答过,我不想向任何人解释自己的存在方式,那并没有干扰到你,也让我自己觉得舒服,你为什么要深究呢?你的深究并不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为了我好”,只是出于对异类的猎奇而已。人们不都是这样吗,无法忍受那些和自己走在不一样路上的人,我考了公务员你为什么不考?我结婚了你为什么不结婚?我有小孩了为什么你不要小孩?所以,他们逼迫你,试图把你变得和他们一样。

有一瞬间,我觉得小鱼真是个话术家,在套出别人的秘密前先出卖一个自己的秘密,是博取信任的最佳方法不是吗?

但我很快就感到羞耻,我羞耻于自己以这样的心思去猜度一个无害且无力的少女,她并没有和我走在一条路上,但她也没有和其他人走在一条路上,她也是其他人的异类。当两个异类相遇的时候,会有一种我们称之为珍惜的情感——啊,你也在走一条没有人的路吗?那要不要结伴前行?

“你听说过‘52赫兹’的故事吗?”我在心里铺了几页的草稿之后,说出了这样的开场白。

小鱼看着我,眼神沉静,她什么也没有说,轻轻地摇了摇头。

“在海里有一只鲸鱼,它发出的声音只有52赫兹,这是一个其他同类永远无法接收到的声音。也就是说,它一辈子都在呼唤同伴,但它一辈子没有同伴。”我把那篇长篇累牍的报道简单地这样作了总结,然后顿了顿,“在我看来,人和鲸鱼都是一样的生物,想要拥有朋友,想要变的合群,就不能是特别的。也许是我自私,但自己感到舒适和有他人陪伴之间,我选择了前者,只是这样而已。”

我大概是第一次对他人说出这样连我自己都感到震惊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把自己锁在房间里的小鱼可以理解,并且不会觉得可笑。

小鱼的眼神,怎么说呢,好像受了莫大的感动一样,她吸了吸鼻子,继续柔声问道:“阿乐会觉得孤单吗?不会想要跟别人说话吗?吃到好吃的食物,看到漂亮的风景,体会到巨大的感动的时候,不会想要和别人分享吗?”

我条件反射般地想要说“不”,孤独的人承认自己的孤独是一件可耻的事,这是孤独者的尊严,也好像是孤独者的共识。

可我的心里明明有一个地方被打到了,小鱼说得对,我也有过无数想要分享的时刻啊,只是,没有人接收而已,那种时刻最后都变成一个个发向外太空的信号,远远地消散在了烟波浩渺的宇宙间。我同时觉得害怕,我怕自己变成“52赫兹”,越是害怕,就越把自己变得像“52赫兹”一样。

“孤独,孤独得快要死掉了。”

我想我会永远记得那个凉风习习静谧安详的夜晚,我坐在一个失去了双腿的少女的床边,卸下了全部的伪装,对她说出了这句话:

“孤独,孤独得快要死掉了。”

一直以来,我都明白人要变得亲密,一定是由于某个契机的催生。我拒绝过很多让我和对方可以亲密的契机,是因为我觉得与人亲密是件麻烦又伪善的事。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大男子主义在作祟,又或许是她之前表现出的超乎想象的善解人意,总之,小鱼那没有攻击性又柔弱的样子,让我莫名地想要和她亲近。

这个让我说出了“孤独得快要死掉了”的夜晚也许就是这个契机,我们一夜之间就亲密了起来。这种亲密是心理上的,类似某种电波,在他人耳里混乱无章的声音被彼此听到的时候,都能被破译出正确的意思。

事实上,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那天晚上之后,许多时候我都感觉我们就像一对夫妻,我日复一日出门上班,而她像个不用工作的家庭主妇一样,每天在家做着打扫卫生、洗衣煮饭这样的细碎小事,每当我下班回家,她已经准备好热腾腾的饭菜,会笑眯眯地对我说:“你回来啦,洗手吃饭吧。”

吃完饭后,我们有时会在客厅坐一坐,我仍然打我的游戏,她有时会为之前工作的旅游杂志写稿子。很难想象吧,她在失去双腿前,居然是个满世界跑的旅游编辑,冰箱上那些玲琅满目的冰箱贴代表着她曾在世界各个角落放过的肆、撒过的欢。人生的翻转真是毫无道理,因此带来的变化也尤其让人绝望,我看着冰箱上那些鲜活的城市,又看着小鱼僵硬的双腿,突然明白了她的孤独,那是和我不一样甚至完全相反的孤独,我的孤独是懦弱地封锁了全世界,而小鱼的孤独是无奈地被世界所封锁,更甚的是,她曾为封锁她的那个世界付诸了无限的热爱与感情。

每个月的月末,她的医生都回到家里来一趟,医院的结果,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一想到那两团圆球一样的肉体在众目睽睽之下引发的倒吸声,就觉得可怕。医生只能定期来家里,检查她的状况,根据她的胖瘦给假肢作调整……她要求我晚回去的那天正是医生来家复查的时间。她所害怕被我看到的场面终于还是被我看到了,我没有觉得可怕,我觉得她是一支孤军,勇敢到让我觉得惭愧。

我从来不知道,了解、参与一个人的生活是这么神圣的一件事,好像那是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它让你变得丰满,让你觉得人生充满意义。

小鱼生日那天,她父母一早便把她接走了,临走前她叮嘱我:“会给你留蛋糕的,不要先睡着啊。”

她回来的时候,我在电梯口等着她,当电梯门“叮”的一声开启的时候,我居然有点莫名的紧张。而她,自然是一副吃惊极了的样子,她问道:“怎么在这里等?”

我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吃吃地笑了起来,一副了然的表情,大概以为是生日礼物吧。

“好啊,什么东西?”

我扶着她朝我们的房子走去,打开门后,我顺手摁掉了门边的开关,但客厅并没有变暗,地面上三台海洋投影仪把湛蓝的波光打在了天花板和墙壁上,整个客厅瞬间荡漾在碧波间,小小的空间好像一个微型的海底世界,水浪晶亮晃动,站在其中的我们被它完整地包裹了起来。

我扭头去看小鱼,她和那光影造就的波浪一样纯洁透亮,她先是有些吃惊,然后,她蓝色的笑容一点一点地绽放开来,好像在这澄澈的海底开出了一朵巨大的莲花。

她也扭过头来看我,我们都笑着,一直那么无声地看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那一刻,这间房子好像真的变成了几千米之下的深海,那么安静,那么壮美,而伫立其中的我们,是两头无法被任何同类捕捉到的“52赫兹”鲸鱼,即使这样,我们仍然拼了命地鸣叫,为的是在所有人都无法听辨的声音里对接上另一只同样只能发出“52赫兹”的同类。

就像此刻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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