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娘是在大年初五的早上走掉的。

那日的天气的确很好，河里结了半薄的冰，逞能的男孩要去上面玩。最后大都被娘拎着耳朵走了。摸骨牌的手大脚大的男人则要睡到辰时。

柳青娘走了，像好多人都遇见她要走了，也好像很多人都不晓得。

她忘了自己名字叫什么，柳青娘是小渠另外一边一个嘴大婆娘的叫法，她嗓门大。渐渐的整个村都这么叫了。

最早发现她死掉的是顾家的一个老嬷。本要叫她起来和岳父母一起迎财神的，人在不在没事，下一年的收成不能马虎过去。

床榻上的柳青娘没了，她双眼紧闭，大抵能猜出痛苦了好一番，额角的头发还有点湿。

她的手臂半悬在床沿外，另一只则放在绛红色被褥上；里头捏着一只小贡橘，撕了半叶，吃掉三囊四囊肉。

橘子皮上的丝发白发硬。

于是。柳青娘死掉的消息像蒲公英花一样飞出去了。

也于是，柳青娘的死沾染上了戏剧性，有人说她是寅时死的、又有说法是卯时，也有人说是自己吃的药，听到顾婆娘的小脚鞋声音后气急败坏自杀死的。

不仅如此，有很多人都来插嘴说昨晚凌晨听到那间屋子里传来的诡异的喊声，比如“对不起公婆。”，“我要走了！”，更有些人说听到柳青娘念佛经，是跟神仙结婚去了。

渐渐的，柳青娘成了一个死过两次的女人，第一次她含恨而终，在阴曹地府里给了黑白无常生前攒下俩的一些银子，拖得一些时辰。她双眼大睁，眼白上翻。大叫哭嚎了几声丈夫公婆，便一命呜呼。

顾婆娘来不及去迎财神，她摇身一变成了村里的红人。

她的脚边长满了垂髫，也许在那条肥大的粗布裤子下真能变出些什么来。新年里一些珍贵的小食塞到她嘴边，只剩咀嚼完嘴对嘴给她喂下去。人们用着一些贿赂试着撬开她的嘴，些许她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些柳青娘的魂魄，一些白花花的魂魄。

顾家不富，但今天他家门槛沿上坐满了人，她当年嫁进来的时候估计都没这么热闹。

新年氤氲，人们聚在一起抽长烟，也氤氲着。

如果只是死了，也无妨。人总要死的，村里没钱请洋医看病，要是些换季病，得了风寒高烧不起死掉，倒也是常事。

只不过柳青娘有些不同，是花柳病。

初秋的时候，柳青娘跟着村里一些女眷去外乡给地主收地干活，也有些零工钱。大户人家说暂时缺个女人，女眷便推选了柳青娘去。那事当然是藏不住了，不仅女人之间要讲，跟家里人也要说。柳家也知道，只不过难受了几天，丈夫又来摸着黑要抱她。

几天之后柳青娘的皮肤上有了不适，请了赤脚医生来看，摸着柳青娘的下巴琢磨了半天，暗暗说了三个字，就走了。

柳家让她住一间屋，柳青娘也是清楚的，这间屋子离祠堂近，她太公公就是在这间屋子里咳嗽死掉的，听说是不治之疾。

柳青娘也听得清她婆婆在外面说点什么，“给小人准备点，不要太多。家里吃得紧。”

“唔———。我写点信叫人带出去罢！”，随之又补充一句，“造孽！”

“走掉人倒没事，不知道还是否有冬天的光景。天冷了花销大。”

“写！我这就叫他家刚考完秀才的人写，明日叫村头的小人带。”

“切记，不可拖延了时辰。”

“等等！勿明提寻花问柳之孽。”

柳青娘熬过了一天又一天，有时候她肚子里滑出来的小孩来看她，不久又被匆匆带走。

有听说大户人家那里有了信件，竟是个出手阔绰些的好人家，愿意给柳家几十两银子买条嫁进来的人命。

柳青娘的丈夫对着白纸黑字磕了三个响头。

哐—————哐——————哐。

柳青娘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她是个聪明人，便叫来信任的好友姑婆娘，悄悄给她指明了人她嫁妆中藏在木头箱子的一丁点银子，让她在上集的时候带点药回来。另外的钱，就给顾家的小孩买点冰糖葫芦罢。

柳青娘在看不见顾家大嫂背影钱把她叫住了，轻声地让她转告自己的丈夫，想要吃些橘子。那时候橘子是个稀有物品，但是第二天她就吃到了橙色的甜橘。

从此柳青娘便再无任何念想。

大年初五，人们拜财神，祈求来年的好收成。

柳家则着手着把柳青娘的身体搬出来，他们请了几个疯了傻了的人，请他们安置灵堂。人像冬天里的一阵热浪，他们从顾家里出来，纷纷踏着泥路到柳家。

他们似乎一点都不怕新年中的晦气事情，事实上，他们比任何人都要热衷。顾大嫂嚼完了她的瓜子，也来了。她坐在柳青娘婆婆的旁边，跟她哭诉着柳青娘的贤惠，她的好。

她在哭泣中把柳青娘前前后后的事全讲了出来。

哭成了一首歌，好听极了。

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娃娃，脸色发紫，也像一朵花，非常好看。

柳青娘自始自终都没有走掉似的。

大户人家也闻讯来了，带来了聘礼和新郎。

邻人掐住指头算日子，今天初五，那送人的日子正是初七，没有耽误任何农事。他们在心里暗笑。

至于后来葬哪里，没人记得，甚至不是和祖宗们躺在一起的。

柳家忘了，顾大嫂也忘了。

柳青娘又像没有死过一样。

此篇写于19年我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