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谷孙逝世一周年他不是什么老神仙,他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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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绩崧

海,是文与字

老人,未归航

——恩师陆谷孙先生逝世周年感怀

我在英汉大词典编纂处,喜欢错峰上班。薄暮无人,在会议室那张大长桌上铺开摊子,读读写写。上海的心脏地带,轻度污染的空气从40摄氏度退烧之际,我开始这样的夜生活……

赶末班公交车回家的路上,我会问自己:“孤独么?”

“自找的呗!你不是不忘初心嘛。”

我从龙华镇上的高中毕业,有位女生送来王佐良先生的《英诗的境界》留念,扉页写着“希望有一天,你能编一本自己的词典。”那时的教室里,很容易发现我是喜欢辞书的,只有我的小书架上有大家伙:年版的《辞海》缩印本和94年版的《英汉大词典》缩印本,书脊已破。

年初夏,该名天秤座文科男经过一番纠结,第一志愿选择英文。最终填报复旦大学,而不是外语专科院校,是因为那里有两尊神:葛传椝、陆谷孙。

葛先生(中)与陆老师(左一)

我高考前六年的7月29日,挂帅《新英汉词典》的葛先生走了,葬故乡嘉定清竹园。

“我不管你什么《牛津》《马津》,语法题一律以《新英汉》为准!所以,第六题只能选dog——你不要问我什么道理,记住就是硬道理。来,下一道,选boy,啊,选boy……”高三贾老师分析模拟卷,霸气。

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镇社孖宝”《新英汉》《英汉大》相继标刻了上海文化的新高度。回首现实世界这十八年,从初见陆老师到与他永别,我在他的“述”和葛先生的“著”中,完成了一段修行。两部巨构,从仰望,再平视,到出入其间。

去年7月28日,陆老师也走了。随他家老先生,葬在嘉定松鹤园,其地在清竹园东南十里。

文化名人亡故,各家媒体的记者跑得快,写得多。有一篇是本埠《文汇报》的,题为《追忆陆谷孙:甘做语言汪洋的编舟人》,我竟是这几天才在手机上读到。其中采访了我一位师兄,他说起年面世的《英汉大》第二版,“一些词条例证里译文欠准确的,也得到了订正,‘adust’下有个例证‘avastdesertalladust’,语言风格古色古香,第1版译文是‘大片干旱的沙漠’,稍显直白,到了第2版,改成‘大片旱海’。”

“这样订正对吗?”我顺手翻开大长桌上的第二版,果然一句“大片旱海”。

“这怎么行!明明有问题,还当范例来讲。我找老头子理论去!”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我背地里唤作老头子的陆老师,已然不在了。我没混淆时空。

“‘大片’修饰‘旱海’,冗辞也。岂有海而不大者乎?且汉语有‘翰海’‘瀚海’,‘旱海’则未之闻也。我意作‘翰海炎炎’或‘炎炎翰海’。”若在十年前,我会给他发条短信。

“老猪头,不改也罢。‘旱海’乃老愚得意之coinage也。‘旱’字有个‘日’当头,不正照应adust吗?”他会在诺基亚上这样回我,并追一条:“屋里厢侪是隔夜菜,已叫胖佣去政肃路菜场买叉烧来畀侬喫。”

我顾不得忧虑街市熟食卫生与否,一心只盯着他这“旱海”。“老头子就是喜欢showoff,跟他那块‘皮杂饼’一个德行!现而今满大街的pizza叫‘匹萨’‘批萨’‘披萨’,偏偏没有‘皮杂’。”我会一肚子不服气,走向国顺路第九宿舍他的“洞府”,饭桌上和他继续争论。吃完,一起出洞散步去。

陆谷孙与朱绩崧(左)

我陪他在复旦散过多少回步?以百计吧。

去年追悼会后,我初返校园,竟在叶耀珍楼前驻足涕泣。暑气蒸腾的暮光里,心头一片凄寒。这里是我们散步正式的起点。

他的女儿陆霁师姐见状,过来拍拍我的肩:“覅哭了,阿拉喫饭去。”

杨玉良校长说,陆老师是在复旦留下最多足迹的先生。那段光阴如果可以快进,就会发现散步的范围是急剧萎缩的。最早是国顺路、本部、国权路、政肃路走一大圈,后来是不进本部、只走邯郸路的小圈,最终连邯郸路都不过了。

复旦校园内,学生们为陆先生拉起的悼念横幅,两边挂着白色纸鹤。章文立澎湃资料

年除夕,相差近四十岁的师徒吃着年夜饭。“喏,这个你拿好——压岁钱。”我一瞅信封厚度,一万没错。“你不拿,以后就不要来我家了。我老了,该散财了。你工资微薄,我晓得。我希望你安心读书,没有后顾之忧。”

前前后后,他资助我的现金总有二十万吧。有一天,并不是节庆,他又塞钱给我。“陆老师,我是不富裕,但也不缺钱花啊!”他仍摆出一副拒收即断交的姿态:“看你单身主义没完没了,也不晓得你哪天结婚,礼金干脆提前送掉。我老啦,就怕等不到喝你的喜酒了。”

陆老师自己吃得简单,作者去则加个大荤

那顿年夜饭,我们俩还难得地饮了白酒。酒足饭饱,散步照旧。本是其乐融融,校园左近鞭炮也少,走走聊聊,真好。快回到宿舍时,他上身前倾得厉害。猛然间,他左手拉住我:“朱绩崧,你搀我一把,我走不动了。”吓出我一身冷汗。把他送回家,安顿好,看他恢复如常,我才敢离开,隐忧在心:“这怕是不祥之兆吧。”

那天起,他健康每况愈下,几乎岁岁一场惊动有关领导的病。老友们拉他出来聚餐,都要劝:“陆谷孙啊,侬自家身体要当心啊。覅搿能介拼,让伊拉小青年多做点。侬看侬,搿几年老得特别快。”他只当耳旁风。

他的卧室隔壁,我睡过。他的病房,我值守过。医院老年病科重症监护室门口的地板上,那五个不眠之夜,我煎熬过,却最终没有等到他下地走出来。

“七十几岁的人了,就不能太平点吗?哪个主编像你这样扑身扑命?还抽烟,戒了又抽!不怕脑梗再发啊?开什么玩笑!”两个人的小饭桌上,我常常殷勤递过打火机,一边暗骂。

“陆老师啊,编词典好比打仗,主编好比总司令,每条每项都靠你这样密密麻麻地改,不是为帅之道。要指挥兵将攻城略地,哪能自己单枪匹马硬上?叫手下编辑们多做做吧。”满纸银钩铁划,笔笔法度森严,我敬佩,却也担心,“人手实在不够,我随时候命,替你陷阵冲锋。”最后这句只是客气客气。

我知道,他不会真叫我做的。

他知道,我看空这个项目。

他不响,又一口烟。“能改多少算多少吧。尽量印出来少一点错,不要给读者指着脊梁骨骂。”他一表态,我也不忍再提方才稿子上瞄到的那几处问题。

大概,我这些年是学着圆滑起来了。

年,我性格尚粗直,无法继续忍受责编颟顸,出版社放任不管,毅然决然退出了这部大型汉英词典的编写组。“我劝你也别做了,止损吧。这样折腾下去,十年也做不完。你到美国去,颐养天年,含饴弄孙,多好?”我气呼呼地说。

他不响,又一口烟。

很多年后,他把我引为同类:“我是直性子,有什么话都要讲出来的。我看,你也是。我们师徒俩这种脾气,生煞的,改不掉,容易得罪人呐。”

“陆老师没病倒的时候,我忍着不想跟你讲,”凌晨,重症监护室门口,学姐张楠哭着说,“其实陆老师很想你来做汉英,来帮帮他的。那次,我去他家,他拿稿子给我看,改了好多。他说:‘这种东西,还是朱绩崧适合做,他仔细,爱死磕。’”我闻之黯然。

不止是仔细,他一直说我太精明,高调张扬的外皮下搏动着精致的利己主义之心。凡事莫不权衡估算在先,不肯轻易投入。“侬晓得伐,陆老师对侬是又欢喜,又戳气啊。”守灵夜,《文汇报》的陆灏先生告诉我,我毫不惊讶。

老师批评,我照单全收。微博“文冤阁大学士”的自我介绍,干脆开头就写明“利字当先”,谓之“时代底精神”是也。

陆谷孙手书上海译文出版社供图

我还没批评他呢!如果说这三部词典于他是三大战役,在《新英汉》《英汉大》奏凯之后,为了汉英大词典再一次告捷,他急匆匆发动了孤注一掷的猛攻。

我至今不辨处事缓急有何高下之分。有时,我会拿莎士比亚笔下的悲剧主人公来对号入座。他是麦克白,我是哈姆雷特,两个极端。

“你啊,真是个last-minuteperson!”慢管慢,拖管拖,好歹博士论文是交了,自感写得不会让他太失望。

几天后,研究生教学秘书老周找到我,神情有几分激动:“你看看,陆老师给你写的评语——喏,嗲伐,‘历年指导论文中学术水平最高者’。”

我告诉自己,这好话千万不能当补药吃。我素知他的脾气。看你好,你什么都好,你就是天底下最好的。要是看你但凡有一处不好,哼哼,你就好自为之吧。

“喏,原先许诺你,论文写得好,就送给你。今天,你好拿去了。”他从书架深处捧出一册稍显破旧的精装英文书。扉页题签以“此乃劫余仅存之物”开头。落款——哎呦妈呀,菩萨保佑我的小心脏啊——是钱锺书,还有杨绛钤印。“我当年想拜入钱先生门下,可惜他不肯收,碍于徐先生的情面,就送了我这个。现在,归你了。”

钱先生是他最崇仰的前辈。“林语堂也好的,学问是不及钱先生,可人家英文好啊,行云流水。我看中国人里,林语堂当数第一。”我刚读硕士时,去他家里,他拿出研究生导师徐燕谋先生的旧藏、解放前老商务版的《吾国与吾民》叫我回去看。“那您和林语堂比,又如何呢?”我实在太好奇,还是问出了口。“我?差远啦。我这辈子也赶不上林语堂。”

赶不上,不等于不想赶。

好,轮到麦克白登场了。

Ihavenospur

Toprickthesidesofmyintent,butonly

Vaultingambition,whicho’erleapsitself

Andfallsontheother.

MacbethAct1,Scene7

上世纪末,在东方之珠某位大紫荆勋贤的鼓动下,他激起了颉颃林语堂、伯仲梁实秋的雄心,二公都编成了名噪一时的汉英词典。“我们计划在美国这个CETA词库的基础上,编一部超越前人、大而全的汉英!”

时代骤变,他轻敌了。

他应该先拿我做个市场调研。我为谋稻粱,业余做汉译英,其量不可谓少。凭着谷歌和必应,根本不用查任何汉英词典。甚至,做英译汉,《英汉大》都是几年才翻一次。再看看课堂里吧,我们自己系的学生从文曲星、卡西欧到苹果手机,更新换代频繁,这才几年功夫呀。教室里还可无线上网,不懂的打开Safari只管搜,至少还有野蛮生长的百度。

“我想,总有几个读者的吧,”他始终有几分谜之把握,“当然,不可能很多。外国人学汉语也可以用啊。”

辞书编纂当下的窘境就是几乎只有编纂辞书的人才会查阅辞书。

名,独归于主编。他说:“我很清楚,这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事,所以尽量要把实利让给大家。”

利,远非在外兼课、做口译可比拟,连评职称、计工作量都不予郑重考虑。时局如此,良将焉求?

再要动用行政手段,像当年《新英汉》《英汉大》那样拉出一彪精干人马,没可能了。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年春那场征求意见本的评议会上,有来自本系的专家毫不讳言:“不好意思啊,占用最后几分钟时间,我讲完,大家可以吃饭了——这部《中华汉英大词典》上卷,我随便翻了翻,里面有不少Chinglish。”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是无奈中透出坦然。后来,我甚至辗转听闻业界有人叹恨此书“错误百出,令人气愤”。

OmightyCaesar!dostthouliesolow?

Areallthyconquests,glories,triumphs,spoils,

Shrunktothislittlemeasure?Faretheewell.

JuliusCaesarAct3,Scene1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罗隐这两句诗,写的不也是老头子吗?”我在游泳池畔,西眺外滩,风翻云涌,滚滚夕阳。这些年,吸取他不顾惜健康的教训,我养成了每日锻炼的习惯。“得好好地多活几年呐,看看AI怎么取代我来做翻译、编词典。”

无论如何,尽早下卷杀青,全书完工,总是好的。“我现在就是要一心一意,把这本词典做完。上天能成全我这个愿望,就阿弥陀佛咯。你要知道,葛先生晚年雄心壮志,跟商务印书馆签了合同,要编一部最大的英汉词典,系里还有几个青年教师当助手,结果A字部都没完成,就撒手人寰了。”这是他晚年总爱唠叨的。

天不假年,对葛先生,对他,一视同仁。

所以,当务之急难道不是将他对原稿所作的一切修改善加整理,另册出版,荟萃字字珠玑,供后学瞻仰研究吗?毕竟,这才是一代名将最后的武功。

“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那场评议会的主流还是和谐的,你好我好大家好。唯独他深知战不可恋,迟必生变,遂挥笔为刀,孤身奋杀于书山词林,终至燕然未勒,力竭捐躯,化为悲剧英雄,这让我想起大四英美散文课上他引用的陈陶。

作者在赠友人的《中华汉英大词典》上的题词

“这个still啊,同学们,就是‘犹是春闺梦里人’的‘犹’。”

仲夏夜之梦里,老头子犹在我的大长桌边坐着抽烟,右手食指夹着中指,拈展词典稿子。对了,还抖着腿,我也是。这师徒共振是有名的。

“某人撰文,说你有封推荐信写得不好,炫技,空洞。我







































刘云涛
白殿疯病传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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